安抚使府的议事厅里,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黄昏。
清辞坐在主位,穿着三品文官的绯色官服,头戴乌纱,腰悬金牌。她刻意打扮得成熟稳重,但十六岁的面容还是略显稚嫩。下首坐着江苏巡抚陈志远,左右是朝廷新派的布政使、按察使等官员。陆文渊坐在末位,垂着眼,像一尊泥塑。
陈志远正在汇报江南的“善后事宜”。他的声音平缓,措辞严谨,但每句话都像刀子,一点一点削去清辞的权力。
“……城防已由朝廷驻军接管,原江南旧部将领,臣已酌情安排闲职。赋税账册正在清查,若有亏空,当追责到底。至于夷狄之事,”他顿了顿,看向清辞,“安抚使既已许婚,当尽快履行,以免再生事端。”
清辞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陈大人,婚期之事,本官自有主张。倒是城防交接,似乎过于仓促。江南旧部将士守卫乡土多年,骤然闲置,恐生怨怼。”
“安抚使多虑了。”陈志远微笑,“朝廷待他们不满,俸禄照发,职衔保留,只是暂时休整。待江南稳定,自会重用。”
“稳定?”清辞放下茶杯,“陈大人觉得,江南现在稳定吗?”
陈志远笑容不变:“有朝廷三万大军镇守,自然稳定。”
“那昨夜本官府上的刺客,作何解释?”清辞直视他,“复国会余孽胆敢行刺朝廷命官,这算稳定?”
厅内一片寂静。官员们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陈志远脸色微沉:“那是意外。臣已命人彻查,定会给安抚使一个交代。”
“最好如此。”清辞起身,“本官乏了,今日就议到这里。陆大人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官员们躬身退出。陈志远深深看了清辞一眼,也转身离开。那眼神里有警告,有不屑,还有一丝……怜悯?
清辞不在意。她等所有人都走了,才看向陆文渊:“陆伯伯,坐近些话。”
陆文渊挪到近前,压低声音:“清辞,陈志远在架空我们。城防、赋税、人事,他都换成了自己的人。江南旧部里,也有被他收买的。”
“我知道。”清辞道,“他动作这么快,明他背后有人支持。朝廷里,有人不想让我在江南站稳脚跟。”
“是长公主?”
“不止。”清辞摇头,“长公主在朝中的势力,没这么大。陈志远背后,恐怕还有更厉害的人物。”
陆文渊脸色一变:“你是……”
清辞点头:“皇帝。”
陆文渊倒吸一口凉气:“可皇帝不是刚封你做安抚使?”
“封我是为了稳住江南,架空我也是为了稳住江南。”清辞苦笑,“在皇帝眼里,我只是个工具。用完了,就该收起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坐以待毙?”
“当然不。”清辞眼中闪过决绝,“陆伯伯,您还记得江南旧部里,有哪些人绝对可靠吗?”
陆文渊想了想,报出几个名字。都是跟随沈墨多年的老部下,子孙辈也在江南旧部中任职。
“联络他们。”清辞道,“告诉他们,沈家的后人需要他们。但不是为了造反,是为了保住江南,保住百姓。”
“可是陈志远盯得很紧——”
“所以要用密道。”清辞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图,“这是锦绣阁的密道图,徐姨给我的。其中一条密道,通向城外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在那里见面,最安全。”
陆文渊接过地图,仔细看了,点头:“好,我去安排。”
“还有,”清辞又道,“麒麟卫那边,赵锋可靠吗?”
“可靠。他父亲是你外祖父的旧部,忠心耿耿。”
“让他暗中集结麒麟卫,随时待命。但不要打草惊蛇,表面上,还是要服从朝廷驻军的调遣。”
陆文渊一一记下,正要离开,清辞又叫住他:“陆伯伯,还有一件事。周常在的父亲……真的死了吗?”
陆文渊愣了一下:“周盐政?三前暴毙,已经下葬了。”
“我怀疑他没死。”清辞道,“周姑娘,陈志远灭口。但以陈志远的行事风格,不会只杀周盐政一个人。周姑娘还活着,明周盐政可能提前察觉,做了安排。”
“你的意思是……”
“查一查周盐政的葬礼。”清辞道,“棺材里,到底有没有人。”
陆文渊神色凝重:“我明白了。”
他匆匆离开。清辞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议事厅里,看着窗外阴沉的。要下雨了,江南的秋雨,总是缠绵不绝。
晚棠从屏风后走出来,刚才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清辞,你真的要跟陈志远硬碰硬?”
“不是硬碰硬,是自保。”清辞拉她坐下,“晚棠,陈志远不会放过我。昨夜那些刺客,很可能就是他安排的。就算不是他,他也乐见其成。”
晚棠握紧刀柄:“那我保护你。”
“你保护不了。”清辞摇头,“他有三万大军,我们只有三千麒麟卫,还要防着夷狄、防着复国会。硬拼,死路一条。”
“那怎么办?”
“用计。”清辞眼中闪过一丝光,“陈志远想架空我,我就让他架空。他想控制江南,我就让他控制。等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放松警惕时,我们再出手。”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清辞道,“陈志远急着立功,一定会尽快解决夷狄和复国会的问题。等他动手,就是我们的机会。”
晚棠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我听你的。”
两人正着,外面传来通报:“安抚使,夷狄使者求见。”
来得真快。清辞整了整衣冠:“请到偏厅。”
偏厅里,一个夷狄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在等候。他穿着皮袍,腰佩弯刀,看见清辞,抚胸行礼:“左贤王麾下,使者巴图,见过安抚使。”
“免礼。”清辞在主位坐下,“左贤王有何吩咐?”
巴图直起身,眼神放肆地打量清辞:“王爷让在下问安抚使,婚期定了吗?”
“尚未。”清辞淡淡道,“江南局势不稳,本官事务繁忙,婚期需延后。”
“王爷,最多再等一个月。”巴图语气强硬,“一个月后,若安抚使还不履行婚约,王爷就要亲自来接人了。”
这是威胁。清辞面色不变:“左贤王想强娶朝廷命官?”
“王爷了,婚约已定,就是夫妻。妻子不回,夫君来接,经地义。”巴图笑了笑,“安抚使,王爷的耐心是有限的。您最好早做打算。”
清辞看着他,忽然问:“长公主在左贤王那里,过得可好?”
巴图脸色微变:“什么长公主?在下不知道。”
“不知道?”清辞笑了,“那回去告诉左贤王,本官可以履行婚约,但有一个条件——长公主的人头,作为聘礼。”
巴图眼中闪过惊愕,但很快掩饰过去:“安抚使笑了。”
“不是笑。”清辞站起身,“本官与长公主有血海深仇,此仇不报,无心婚事。左贤王若真有诚意,就拿长公主的人头来换。否则,婚约作废。”
巴图死死盯着她,良久,才道:“在下会转告王爷。”
他转身离开,脚步有些匆忙。清辞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冷笑。拓跋宏,你想玩?我陪你玩。
晚棠从屏风后走出来:“清辞,你这么做,会不会激怒拓跋宏?”
“就是要激怒他。”清辞道,“他和长公主合作,本就各怀鬼胎。我提出这个条件,就是在他们之间插一根刺。拓跋宏若杀了长公主,复国会不会放过他。若不杀,我们的婚约就有理由拖延。”
“可万一他真的杀了长公主呢?”
“那更好。”清辞眼中闪过寒光,“长公主一死,复国会群龙无首,陈志远就少了一个靠山。而且,拓跋宏杀了长公主,等于背叛盟友,他在夷狄王庭的声誉也会受损。”
晚棠明白了:“一箭双雕。”
“不止。”清辞道,“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沈清辞,不是任人拿捏的棋子。想利用我,就要付出代价。”
窗外,雨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接下来的几,清辞深居简出,除了每日例行的议事,几乎不出府门。她在等,等陆文渊的消息,等萧翎的调查,等各方的反应。
第三,陆文渊来了,带着一身雨水。
“清辞,查到了。”他压低声音,“周盐政的棺材里,是空的。守墓人,下葬当晚,就有人把尸体运走了。”
果然。清辞心中一紧:“周姑娘知道吗?”
“还不知道。我没敢告诉她。”
“先瞒着。”清辞道,“周盐政既然假死脱身,一定有他的计划。我们不要打乱他的布局。”
陆文渊点头,又道:“江南旧部那边,联络好了。明晚子时,土地庙见。”
“好。”清辞想了想,“陆伯伯,您再帮我做一件事。”
“你。”
“查陈志远的家眷。”清辞道,“他在江南为官,家眷应该也在。找到他们,控制起来。必要的时候,这是筹码。”
陆文渊神色复杂:“清辞,你……”
“我知道这手段不光彩。”清辞苦笑,“但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陈志远敢动我母亲,我就敢动他家眷。”
陆文渊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办。”
他离开后,清辞站在窗前,看着雨幕。雨越下越大,地间白茫茫一片,像一张巨大的网。
晚棠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萧翎送来的。”
清辞拆开信。信很短,只有几行字,但信息惊人:
“陈志远,原名陈平,长公主乳母之子。二十年前入宫为太监,后得长公主提拔,净身出宫,改名换姓,科举入仕。与夷狄往来多年,走私军械,贩卖情报。证据已搜集部分,三日后奉上。另,皇帝已知陈志远底细,但暂不动他,似有用意。心。”
清辞握紧信纸。陈志远居然是太监?还是长公主的乳母之子?难怪他对长公主如此忠心。
皇帝知道却不抓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还是……皇帝也在利用陈志远?
她烧掉信,对晚棠:“准备一下,明晚我们去土地庙。”
“太危险了,陈志远可能派人跟踪。”
“所以要心。”清辞道,“走密道,多绕几圈。”
第二夜里,雨停了,但雾很大。苏州城笼罩在乳白色的雾气里,像一座迷宫。
清辞和晚棠换上夜行衣,从安抚使府的密道出发。密道是前朝修建的,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坍塌,只能爬着通过。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出口——土地庙的神像后面。
庙里已经有人在等。除了陆文渊,还有七八个老者,都是江南旧部的核心人物。看见清辞,他们纷纷起身行礼:“沈姑娘。”
“各位叔伯请坐。”清辞示意,“时间紧迫,长话短。江南的局势,各位都清楚。朝廷不信任我们,陈志远要架空我们,夷狄虎视眈眈,复国会阴魂不散。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白发老者开口:“沈姑娘,我们听你的。你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我要做的,不是造反,是自保。”清辞环视众人,“但自保也需要力量。我想重组江南旧部,不是以复国为名,而是以保境安民为责。各位叔伯可愿意?”
众人对视,纷纷点头:“愿意!”
“好。”清辞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这是我拟定的新组织架构。陆伯伯任总指挥,各位叔伯分任各堂堂主。我们明面上还是江南旧部,但暗地里,要训练新兵,储备粮草,搜集情报。目标只有一个——保住江南,等朝廷真正能治理这里的人来。”
一个中年汉子问:“那陈志远呢?”
“暂时不动他。”清辞道,“他是朝廷命官,动他就是造反。我们要做的,是让他抓不到把柄,同时暗中搜集他的罪证。等时机成熟,一举扳倒。”
“时机什么时候成熟?”
“等夷狄退兵,等复国会覆灭,等朝廷……”清辞顿了顿,“等朝廷换一个真正关心江南的巡抚来。”
众人明白了。这是长期斗争,急不得。
商议完毕,清辞正要离开,庙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很多饶脚步声。
“被包围了!”晚棠脸色一变。
清辞示意众人安静,自己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雾很大,但能看见许多人影,手持火把,把土地庙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是陈志远。
他穿着官服,背着手,站在雾中,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沈安抚使,夜深雾重,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穿过雾气传来,听不出喜怒。
清辞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出去。
“陈大人不也在这里吗?”
陈志远看着她,笑了:“本官追查复国会余孽,听这里有聚会,特来查看。没想到,是安抚使在私会旧部。”
“私会?”清辞挑眉,“本官与江南旧部商议保境安民之策,何来私会之?”
“保境安民?”陈志远冷笑,“安抚使,你重组旧部,训练新兵,储备粮草,这是要做什么?拥兵自重?还是……图谋不轨?”
清辞心中一沉。他知道了?怎么知道的?有内奸?
“陈大人此言何意?”她镇定道,“本官奉旨安抚江南,重组旧部是为了协助朝廷维持秩序,何来图谋不轨?”
“是不是图谋不轨,搜一搜就知道了。”陈志远挥手,“来人,进去搜!”
官兵冲进土地庙。清辞握紧拳头,但没有阻拦。她相信陆文渊他们,该藏的东西都藏好了。
果然,官兵搜了一圈,只找到一些香烛供品,没有武器,没有密信,没有粮草。
陈志远的脸色阴沉下来:“沈清辞,你以为你做得衣无缝?”
“本官不明白陈大人在什么。”清辞平静道,“倒是陈大人,深夜带兵围堵朝廷安抚使,是何用意?想杀人灭口?”
陈志远盯着她,眼中杀机毕露。但他不能动手,至少不能在这里动手。
“安抚使误会了。”他挤出一丝笑容,“本官只是担心您的安全。既然无事,那本官告辞了。”
他带着官兵撤走,消失在雾郑
清辞松了口气,后背全是冷汗。
晚棠走过来:“他怎么会知道?”
“有内奸。”清辞看向庙里的众人,“我们当中,有人出卖了我们。”
众人都变了脸色,互相看着,眼神里充满怀疑。
“沈姑娘,不是我!”一个老者急道。
“也不是我!”
清辞抬手,示意安静:“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各位叔伯先回去,最近不要联络,等风头过去再。”
众人匆匆离开。清辞和晚棠也返回密道。
路上,晚棠问:“你怀疑谁?”
“不知道。”清辞摇头,“但能知道土地庙聚会的,只有几个人。陆伯伯,赵锋,还有刚才那几个堂主。”
“会是陆伯伯吗?”
“不会。”清辞肯定道,“陆伯伯如果要出卖我,早就卖了,不会等到今。”
“那……”
“查。”清辞眼中闪过寒光,“一个一个查。叛徒,必须揪出来。”
回到安抚使府时,快亮了。清辞刚换下夜行衣,就有丫鬟来报:“安抚使,周姑娘求见,有急事。”
周常在?她怎么来了?
清辞让她进来。周常在脸色苍白,眼眶红肿,手里拿着一封信。
“清辞,我父亲……我父亲没死!”她把信递给清辞,“这是他留给我的信,他假死脱身,去联络旧部,准备扳倒陈志远。他还……陈志远背后,还有一个人,比长公主更可怕。”
清辞接过信,快速看完。信上确实写着周盐政的计划,还陈志远背后的人,是……
“贤妃?”清辞愣住了,“宫里的贤妃?”
周常在点头:“我父亲,贤妃才是复国会的真正首领。长公主只是她摆在明面上的棋子。陈志远,也是贤妃的人。”
清辞如遭雷击。贤妃?那个总在藏书阁整理古籍的娴静女子?那个太后临终前托付名单的人?
原来,真正的敌人,一直在宫里。
“你父亲现在在哪儿?”她急问。
“不知道。”周常在摇头,“信是今早上出现在我房里的,他可能已经离开江南了。”
清辞握紧信纸。贤妃……如果真的是她,那事情就复杂了。她在宫中多年,深得皇帝信任,掌握后宫,还能插手朝政。这样的敌人,怎么对付?
“清辞,我们现在怎么办?”周常在问。
清辞沉默良久,缓缓道:“等。”
“等什么?”
“等萧翎的证据,等陈志远犯错,等……”她看向窗外,“等一个机会,一个能一举扳倒所有敌饶机会。”
亮了。
雾气散去,阳光刺破云层,照在苏州城上。
新的一,开始了。
而暗处的斗争,才刚刚进入高潮。
清辞知道,她面对的,可能是这辈子最强大的敌人。
但她不怕。
因为,她别无选择。
只能战。
直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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