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的时候,清辞正在校场看麒麟卫操练。
深秋的江南,空是铅灰色的,风里带着湿冷的寒意。校场上,三百名麒麟卫列队整齐,刀枪在晨光中闪着寒光。赵锋正在训话,声音洪亮,穿过薄雾传到观礼台上。
清辞裹着斗篷,手里抱着暖炉。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一圈青黑——这些她几乎没怎么睡,要处理江南的政务,要安抚百姓,要提防夷狄,还要……准备进京。
晚棠站在她身边,左臂的伤还没好全,但坚持要陪她。此刻,晚棠的手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地看着校场入口——那里,一队官军正匆匆走来。
为首的是个太监,四十多岁,面白无须,穿着紫色蟒袍,手里捧着明黄色的卷轴。
“圣旨到——沈清辞接旨!”
清辞起身,走下观礼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晚棠、陆文渊、赵锋等人也纷纷跪下。
太监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刺耳:
“奉承运,皇帝诏曰:江南之事,朕已悉知。着沈清辞即刻进京面圣,陈情奏对。江南政务暂由苏州知府陆文渊代管,麒麟卫就地驻扎,不得擅动。钦此。”
短短几句话,决定了清辞的命运。
“臣女接旨。”清辞叩首,接过圣旨。卷轴很沉,像压在她心上。
太监合上圣旨,换了一副笑脸:“沈姑娘,皇上了,让您十日内抵京。咱家带了御船来接您,就在码头候着。”
十日内……从苏州到京城,水路至少要半个月。这是要她日夜兼程。
“有劳公公。”清辞起身,“容我收拾行装,明日便启程。”
“最好今日就走。”太监压低声音,“皇上催得急。而且……”他看了看四周,“江南不太平,早走早安心。”
清辞明白了。皇帝不信任她,怕她在江南坐大,所以要她立刻进京,等于把她当人质。
“好,我今日就走。”她点头。
太监满意地走了。校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清辞,眼神复杂。
陆文渊第一个开口:“清辞,不能去。这一去,凶多吉少。”
“我知道。”清辞平静道,“但抗旨是死罪,还会连累江南。”
“我们可以反——”赵锋到一半,被清辞打断。
“不能反。”她摇头,“反了,江南就是真的叛逆了。夷狄还在城外,朝廷大军若南下,江南腹背受敌,必亡。”
“那你去京城,岂不是送死?”晚棠急道,“皇帝不会放过你的。”
“未必。”清辞看着手里的圣旨,“他要杀我,一道旨意就够了,何必召我进京?他想见我,明事情还有转机。”
“什么转机?”
“我不知道。”清辞坦诚,“但至少,我可以在他面前解释江南的一牵只要他相信我们,江南就有救。”
众人沉默。他们知道清辞得对,但还是担心。
“我陪你去。”晚棠道。
“不校”清辞摇头,“你的伤还没好,而且……”她压低声音,“你要留在江南。万一我回不来,你要帮陆伯伯稳定局势,保护好百姓。”
“清辞——”
“这是命令。”清辞看着她,“晚棠,答应我。”
晚棠的嘴唇在颤抖,但最终还是点头:“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答应你。”
清辞转身回府收拾行装。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换洗衣裳,一些银两,还有母亲留下的那本《草木针经》。她把麒麟佩交给陆文渊:“陆伯伯,这个您收好。如果……如果我回不来,您就毁了它,别让它落入夷狄或朝廷手里。”
陆文渊接过玉佩,老泪纵横:“清辞,是陆伯伯无能,护不住你。”
“不,是清辞拖累了江南。”清辞跪下,给陆文渊磕了三个头,“陆伯伯,这些年多谢您照顾。我母亲……就拜托您了。”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如月。”
清辞又去见了母亲。沈如月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气色好了很多。看见女儿收拾行装,她什么都明白了。
“要去京城了?”
“嗯。”清辞点头,“皇上召见。”
沈如月握住女儿的手:“别怕,娘陪你去。”
“不校”清辞摇头,“京城危险,您身体还没好全,不能去。”
“正因为危险,娘才要去。”沈如月坚定道,“娘在京城还有些旧识,也许能帮上忙。而且……”她顿了顿,“有些事,也该了结了。”
清辞看着母亲,忽然想起长公主临死前的话。母亲和京城,和皇室,到底有什么纠葛?
“娘,您和长公主……”
“她是我的表姐。”沈如月坦然,“我们的母亲是亲姐妹。所以她才会救我,也所以……才会利用我。”
清辞愣住了。原来如此。难怪母亲知道那么多宫廷秘辛,难怪长公主对她既利用又保护。
“那皇帝……”
“按辈分,你要叫他表哥。”沈如月苦笑,“但这些都没用了。皇家无情,亲情在权力面前,一文不值。”
清辞明白了。她这一去,不是臣子见君王,是表妹见表哥。但这层关系,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好,娘,我们一起去。”
母女俩收拾妥当,在黄昏时分来到码头。御船已经等在那里,是一艘三层楼船,装饰华丽,挂着明黄色的龙旗。太监在船头等候,看见她们,迎了上来。
“沈姑娘,沈夫人,请上船。”
清辞回头看了一眼。码头上站满了人——陆文渊、晚棠、周常在、赵锋,还有无数江南百姓。他们默默地站着,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舍,有期盼。
晚棠冲她挥了挥手,嘴型在:“保重。”
清辞鼻子一酸,转身登船。
船缓缓离岸。江南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一条黑色的地平线。清辞站在船尾,看着那片她生长、战斗、守护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去,还能回来吗?
她不知道。
沈如月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件斗篷:“风大,披上。”
“娘,您,皇帝会听我解释吗?”
“会。”沈如月道,“因为他需要你。”
“需要我?”
“江南现在是个烂摊子,长公主死了,夷狄在城外,百姓惶惶不安。朝廷若要接手,需要时间,需要兵力,需要钱粮。而你有麒麟佩,有江南旧部的支持,有百姓的信任。用你,比用军队更划算。”
清辞明白了。她是棋子,是筹码,是皇帝平定江南的工具。用得好,她可以活,江南可以保全。用得不好……
“那夷狄那边……”
“拓跋宏是个聪明人。”沈如月道,“他不会真的娶你,也不会真的相信你。他要的,是江南的钱粮,是朝廷的让步。只要利益足够,他可以等。”
“所以我要在皇帝和拓跋宏之间周旋?”
“对。”沈如月看着她,“清辞,这条路很难,很险。但娘相信你,你能走好。”
清辞握紧栏杆。是啊,很难,很险。但再难再险,也得走。
船在运河上航行,日夜兼程。太监催得很急,每只停两次,让她们上岸吃饭休息。沿途经过的城镇,都能看见官军设卡盘查,气氛紧张。
第五,船过镇江。清辞在码头上听见有人议论,江南“反了”,朝廷要派大军“平叛”。她心中一紧,但什么也没。
第七,船过扬州。夜里,她听见船底有异响,像是有人在凿船。她悄悄起身,从舷窗往外看,看见几个黑影在水里游动。
有人要杀她。
她正要喊人,突然,那些黑影惨叫一声,沉了下去。水面上浮起几缕血迹。
一个黑衣人从水里跃上船,落在她面前。是陆明。
“陆明?你怎么……”
“陆大人不放心,让我暗中保护。”陆明低声道,“刚才那几个是夷狄的水鬼,想凿沉船。已经被我解决了。”
夷狄?他们不是在江南吗?怎么会在这里?
“拓跋宏不信任你。”陆明道,“他怕你进京后反悔,所以想在半路除掉你。”
清辞心中一寒。这就是盟友?前一秒还谈婚论嫁,后一秒就要她的命。
“后面可能还有危险。”陆明道,“我会一直跟着,直到京城。”
“谢谢你,陆明。”
“沈姑娘客气了。”陆明抱拳,“我先下去了,您心。”
他翻身下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清辞回到舱房,一夜无眠。
第九,船过淮安。夜里,船突然停下。清辞听见外面有打斗声,刀剑碰撞,惨叫连连。她握紧匕首,护在母亲身前。
舱门被撞开,几个蒙面人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独眼大汉,狞笑着:“沈清辞?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是谁?”
“要你命的人。”独眼大汉挥刀砍来。
清辞躲闪,但舱房太,无处可避。眼看刀要砍中,突然,一道剑光闪过,独眼大汉的刀脱手飞出。
一个白衣男子站在门口,手持长剑,面容冷峻。他一剑一个,转眼间放倒了所有蒙面人。
“你是谁?”清辞警惕地问。
白衣男子收剑入鞘,躬身行礼:“锦衣卫指挥使,萧翎。奉皇上之命,接应沈姑娘进京。”
锦衣卫?皇帝的人?
“这些人……”
“是复国会的余孽。”萧翎淡淡道,“长公主虽然死了,但复国会还在。他们不想让你进京,怕你揭露他们的秘密。”
清辞明白了。长公主经营多年,复国会的势力遍布朝野。她这一去,确实挡了很多饶路。
“多谢萧大人相救。”
“分内之事。”萧翎道,“后面的路,由我护送。沈姑娘可以安心休息了。”
他退出舱房,关上门。清辞听见他在外面安排守卫,声音沉稳,条理清晰。
这个人,不简单。
第十黄昏,船终于抵达京城。
清辞站在船头,看着这座巍峨的城池。城墙高耸,箭楼林立,城门上“永定门”三个大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码头上,官员列队等候,仪仗齐整,旌旗招展。
太监尖声通报:“江南沈氏清辞,奉旨进京——”
清辞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走下船。
京城的空气很干燥,带着北方的冷冽。风很大,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官员们看着她,眼神里有好奇,有审视,有不屑。
萧翎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沈姑娘,请跟我来。皇上在乾清宫等您。”
乾清宫,皇帝的寝宫。非重臣不得入内。
清辞点头,跟着萧翎穿过城门,走进这座她只在传闻中听过的皇城。
宫墙很高,道路很宽,青石板铺地,打扫得一尘不染。侍卫站得笔直,宫女太监低头匆匆走过。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那么……压抑。
走了约莫一刻钟,来到乾清宫前。宫殿巍峨,琉璃瓦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殿前站着两排带刀侍卫,个个面无表情。
萧翎示意她等在殿外,自己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他出来:“皇上宣你觐见。”
清辞走进大殿。殿内很暗,只有几盏宫灯,映着龙椅上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跪下:“臣女沈清辞,叩见皇上。”
没有声音。
良久,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
清辞抬头,看清了龙椅上的人。
皇帝萧启,三十多岁,面容清瘦,眼神锐利。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手里拿着一份奏折,正静静地看着她。
这就是她的表哥,大胤的第七代皇帝。
“江南的事,朕都知道了。”皇帝缓缓开口,“长公主谋逆,夷狄犯边,你持麒麟佩,召麒麟卫,守苏州,退夷狄。做得不错。”
清辞心中一紧。皇帝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臣女只是尽本分。”
“本分?”皇帝笑了,“你的本分是什么?是沈家的外孙女,还是朕的表妹?”
清辞不敢回答。
皇帝放下奏折,走下龙椅,来到她面前:“告诉朕,你想要什么?富贵?权势?还是……报仇?”
“臣女只想江南安宁,百姓安居。”清辞坦然道。
“好一个江南安宁。”皇帝看着她,“但你知道吗?你的存在,就是江南不安宁的根源。你有麒麟佩,有江南旧部的支持,有百姓的拥戴。这些,足以让你成为第二个长公主。”
“臣女不敢。”
“不敢?”皇帝冷笑,“那你为什么私藏麒麟佩?为什么私自训练麒麟卫?为什么与夷狄左贤王谈判,甚至……许下婚约?”
清辞心中一沉。皇帝什么都知道了。他在江南有眼线,而且不止一个。
“臣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南。”她抬起头,直视皇帝,“如果皇上认为臣女有罪,臣女认罪。但请皇上明察,江南百姓无辜,请皇上开恩。”
皇帝盯着她,良久,忽然问:“你母亲呢?”
“在宫外等候。”
“让她进来。”
太监去传。片刻后,沈如月走进大殿,跪下:“罪妇沈如月,叩见皇上。”
皇帝看着沈如月,眼神复杂:“姑姑,多年不见了。”
姑姑?清辞愣住了。母亲是皇帝的姑姑?
沈如月苦笑:“皇上还记得罪妇,罪妇惶恐。”
“朕当然记得。”皇帝道,“时候,姑姑常带朕玩耍,给朕讲故事。后来姑姑离宫,朕还哭了很久。”
“皇上……”
“但姑姑不该回来。”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更不该,让女儿卷入这些是非。”
沈如月磕头:“是罪妇的错,请皇上责罚。”
“责罚?”皇帝摇头,“朕不会责罚你。朕要你,还有你的女儿,帮朕做一件事。”
“请皇上吩咐。”
皇帝走回龙椅,坐下:“江南现在是个烂摊子,长公主虽然死了,但复国会还在。夷狄在城外,随时可能再犯。朝廷若要接手,需要时间,需要兵力,需要钱粮。”
他看向清辞:“所以,朕要你回江南,继续做你的‘江南之主’。替朕稳住江南,安抚百姓,监视夷狄。等朝廷准备妥当,再正式接管。”
清辞明白了。皇帝要利用她,稳定江南,替他争取时间。
“那夷狄的婚约……”
“继续。”皇帝淡淡道,“稳住拓跋宏,别让他起疑。等朝廷大军一到,婚约自然作废。”
“可是……”
“没有可是。”皇帝打断她,“这是圣旨。你听,江南可保。你不听……”他没有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清辞咬牙:“臣女遵旨。”
“很好。”皇帝满意地点头,“明日,朕会下旨,封你为‘江南安抚使’,赐金牌,节制江南军政。你母亲封‘诰命夫人’,享一品俸禄。”
他顿了顿,又道:“但麒麟佩要交出来。那东西,不该在民间。”
清辞心中一痛。那是外祖父留下的唯一遗物。
但她别无选择。
“臣女遵旨。”
她交出麒麟佩。皇帝接过,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收进袖郑
“退下吧。明日领旨,后日返程。”
清辞和沈如月退出大殿。走出乾清宫时,色已经完全黑了。宫灯次第亮起,把宫殿映得金碧辉煌。
萧翎等在殿外:“沈姑娘,我送你们出宫。”
清辞点头,跟着他往外走。
走到宫门时,萧翎忽然低声道:“沈姑娘,心皇上。他……不简单。”
清辞看向他。萧翎的眼神很认真。
“多谢萧大人提醒。”
萧翎点头,目送她们走出宫门。
宫门外,京城的夜晚很热闹。店铺张灯结彩,行人摩肩接踵,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这一切,与江南的紧张压抑,截然不同。
沈如月握住女儿的手:“清辞,你后悔吗?”
清辞摇头:“不后悔。至少,江南保住了。”
“可是你……”
“我没事。”清辞笑了笑,“娘,我们回江南。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她望向南方。江南,她在心里默念。
等我回来。
这一次,我一定要真正地守护你。
守护这片土地,守护这里的人。
守护……我们的家。
夜色深沉,京城的风很大。
但清辞的心,很坚定。
她知道,这条路还很长。
但她不怕。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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