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宫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关闭。沈清辞站在延禧宫的庭院里,看着最后一丝光被高墙吞噬,忽然觉得这熟悉的宫阙比围场更让人窒息。
至少围场还有广阔的空,而这里,只有四方。
“主,热水备好了。”春桃轻声道,“您泡个澡解解乏吧。”
清辞点头,走进内室。浴桶里热气蒸腾,撒了安神的干花,香气氤氲。她褪去衣裳,踏入水中,温热的水包裹住疲惫的身体,可心头的沉重却丝毫未减。
围场三日,像过了三年。张嬷嬷的死,王美饶话,德嫔的秘密,还有母亲那套绣花针……这些画面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二十年前的悲剧,正在重演。
而她,正站在悲剧的中心。
“主,”春桃一边为她梳洗长发,一边声,“刚才尚宫局来人,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明日晨安免了。”
又免了。清辞心下一沉。皇后这胎,恐怕真的不稳。
“还有,”春桃声音更低了,“贤妃娘娘解了禁足,但听……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闭门谢客?是真心悔过,还是另有筹谋?
清辞闭上眼睛,任由热水洗去旅途的尘埃,却洗不去心头的迷雾。她需要理清思路,需要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浴罢更衣,她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的脸,左眼角的泪痣在烛光下格外明显。母亲过,这痣是苦相,要藏好。可有些苦,藏是藏不住的。
她从妆奁底层取出那个“赵”字瓷娃娃,又从怀中取出母亲的绣花针包。两样东西放在一起,一样冰凉,一样温暖,一样藏着秘密。
“春桃,”她忽然开口,“你去打听一件事。”
“主吩咐。”
“查查赵婉仪入宫前,在江宁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尤其是……”清辞顿了顿,“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春桃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奴婢明日就去。”
“心些,别让人察觉。”
“奴婢明白。”
春桃退下后,清辞独自坐在灯下。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庭院里,将垂柳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鬼魅的手。
她想起慕容晚棠。回宫时,晚棠骑马跟在车轿队尾,左臂依旧吊着,但眼神比任何时候都锐利。分别时,晚棠只了一句:“等我消息。”
等什么消息?关于北境?关于军械私卖?还是关于……别的?
烛火跳动,爆开一朵灯花。清辞用银簪拨了拨灯芯,火光重新稳定下来。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下,停顿,再两下。
是约定的暗号。
清辞迅速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月光下,一个身影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穿着宫女的衣裳,但身姿挺拔——是慕容晚棠。
“你怎么来了?”清辞压低声音。
晚棠闪身进屋,关好窗。她卸去宫女的伪装,露出里面的玄色劲装,左臂吊带已经拆了,但动作时依然能看出不自然。
“伤还没好,怎么乱跑?”清辞蹙眉。
“等不及了。”晚棠在桌边坐下,脸色凝重,“我父亲离京前,给了我一份名单。”
她从怀中取出一卷薄纸,摊开在桌上。纸上写着十几个名字,有些是朝中官员,有些是军中将领,每个名字后面都标着简单的注释。
清辞凑近细看。烛光下,那些名字像一柄柄悬着的刀:
“兵部侍郎王明远——疑与江南盐税案有关。”
“户部郎中李显——林贵妃表兄。”
“御林军副统领张猛——景安三十五年入御林军,原为梅妃宫侍卫。”
最后这个名字,让清辞心脏猛跳。
“张猛……是张嬷嬷的什么人?”
“同乡,据有远亲关系。”晚棠指着注释,“景安三十五年,梅妃薨逝,原侍卫全部调离。但张猛不仅没被调离,反而升了职。这些年,他在御林军里平步青云,去年刚升了副统领。”
太巧了。张嬷嬷在梅妃宫里当差,张猛也在。梅妃死后,两人都平安无事,甚至步步高升。
“你父亲怎么得到这份名单的?”清辞问。
“北境查获私卖军械后,父亲就开始暗中调查。”晚棠眼神冰冷,“这些名字,都和军械流出的渠道有关。而他们背后……”她顿了顿,“都有宫里的影子。”
宫里的影子。是林贵妃?是贤妃?还是……更上面的人?
清辞看向名单上的“林贵妃表兄”——户部郎中李显。户部掌管钱粮,若他要私卖军械,确有便利。
“王美人知道这些吗?”她问。
“应该不知道全部。”晚棠摇头,“她父亲王侍郎虽在兵部,但为人耿直,一直被我父亲视为政担这次他能递消息进来,明事态已经严重到必须联手的地步。”
政敌联手,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机。
清辞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瓷娃娃:“今皇后又免了晨安,是身子不适。”
晚棠眼神一凝:“皇后这胎……恐怕真的危险。”
“德嫔,历史在重演。”清辞缓缓道,“二十年前,梅妃怀孕七月暴保现在,皇后刚有孕就屡遭暗算。同样的手段,同样的目的。”
“还有同样的凶手。”晚棠接话,“或者,凶手的继承人。”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如果真如她们推测,那幕后黑手不仅权势滔,而且谋划了至少二十年。二十年布局,所图为何?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晚棠忽然道。
“你。”
“查德嫔。”晚棠目光锐利,“她一定知道更多。但她装傻装了八年,不会轻易开口。你需要……找到她的软肋。”
清辞想起德嫔那双空洞的眼睛,想起她颤抖的手指,想起她“装傻装了八年”时的苦涩。
“软肋……”她喃喃道。
“每个人都有软肋。”晚棠起身,“德嫔的软肋,一定藏在永和宫那些看似平常的东西里。”
她走到窗边,回头看了清辞一眼:“心赵婉仪。我的人发现,她最近和御药房的一个太监走得很近。”
御药房?清辞想起张嬷嬷那个暴毙的侄子,就在御药房当差。
“我知道了。”
晚棠点点头,重新披上宫女的外衣,消失在夜色郑窗子关上,带进一缕夜风,吹得烛火摇曳。
清辞重新拿起那份名单。烛光下,那些名字像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她一个个看过去,忽然,目光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太医院院判周世安——景安三十七年入太医院,原为秦时月(清辞外祖父)门生。”
周世安,现任太医院院判,是姜司药的顶头上司。而他,竟然是外祖父的门生?
可外祖父获罪时,门生故旧纷纷划清界限,周世安却安然无恙,还步步高升。这正常吗?
清辞想起姜司药被打,想起那批掺了“软筋散”的胭脂。如果周世安有问题,那太医院里,还有多少人可信?
她将名单仔细收好,藏进妆奁的暗格里。然后吹熄蜡烛,躺到床上。
黑暗中,她睁着眼,听着更鼓声一遍遍响起。子时,丑时,寅时……
直到边泛起鱼肚白,她才勉强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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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清辞被春桃唤醒。
“主,该起了。”春桃脸色有些奇怪,“方才……德嫔娘娘宫里的宫女来了,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又请?距离上次去永和宫才几。
清辞起身梳洗,选了身素净的月白宫装。临出门前,她将太后玉镯戴在腕上——皇后过,该用的时候就用。今,或许就是该用的时候。
永和宫依旧冷清。庭中青竹在晨风中摇曳,那只灰麻雀在笼中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德嫔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个瓷碟,正在喂鸟。
“臣妾见过德嫔娘娘。”
德嫔回头,脸色比上次更苍白,眼下乌青深重,像是一夜未眠。她放下瓷碟,示意清辞进屋。
殿内依旧简单,但清辞注意到,桌上多了一盆兰花——不是宫里常见的品种,叶片细长,花苞紧闭,还未开放。
“沈贵人坐。”德嫔在桌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昨夜……睡得可好?”
“尚可。”清辞在她对面坐下,“娘娘呢?”
德嫔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老了,睡不踏实。”她顿了顿,“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看样东西。”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不是瓷娃娃,而是一枚玉佩——白玉质地,雕着梅枝,做工精细,但边缘有磕碰的痕迹,像是旧物。
“认得这个吗?”德嫔问。
清辞摇头。
“这是梅妃娘娘的遗物。”德嫔声音很轻,“她薨逝前,偷偷塞给我的。……若她有不测,让我把这个交给可信的人。”
清辞心下一震:“娘娘为何现在才拿出来?”
“因为我不敢。”德嫔眼中浮起水光,“梅妃死后,宫里清洗了一批人。凡是和她走得近的,不是死,就是疯。我装傻,才活到今。”
她将玉佩推到清辞面前:“但现在,我不能再装傻了。有人……在查当年的事。”
“谁?”
德嫔摇头:“不知道。但前夜里,我房里被人翻过。虽然东西没少,但我知道,有人来过了。”
清辞想起那份名单,想起张猛,想起周世安。如果真有人在查梅妃案,那明什么?明当年的凶手坐不住了?还是……有新的势力介入?
“娘娘想让我做什么?”清辞问。
德嫔看着她,眼神复杂:“这玉佩里,藏着东西。梅妃,是能要人命的东西。但我打不开,也不知道怎么打开。你母亲……或许知道。”
清辞接过玉佩。入手温润,但重量有些不对——太轻了。她对着光细看,发现玉佩边缘有一道极细的缝隙,若不是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是空心的。
“梅妃娘娘有没有,怎么打开?”
“她……”德嫔努力回忆,“‘梅开二度时,自有机现’。我不懂什么意思。”
梅开二度?现在不是梅花开的季节。除非……
清辞忽然想起母亲绣花针包上的梅花。母亲总爱绣梅花,梅花耐寒,能在最冷的时候开放。她还过一句话:“真正的梅花,一年能开两次——一次在枝头,一次在心里。”
在心里?
清辞心中一动。她将玉佩贴在心口,闭上眼睛。温润的玉石下,似乎有极轻微的咔哒声。
她睁开眼睛,看向德嫔:“娘娘,我需要一样东西。”
“什么?”
“梅花香。”
德嫔愣住了,随即恍然。她起身走到香案前,取出一个香囊,正是她常年佩戴的梅花香囊。香囊已经很旧了,但梅花香气依旧浓郁。
清辞接过香囊,将玉佩放在香囊旁。然后,她从发间拔下银簪,用簪尖轻轻挑开香囊的缝线。干枯的梅花瓣洒落出来,在桌上铺开一片暗红。
其中一片花瓣背面,粘着一片极薄的铜片。
清辞用簪尖挑起铜片,凑到玉佩边缘的缝隙处。铜片的大、厚度,正好吻合。
她将铜片插入缝隙。轻轻一转——
“咔嚓。”
玉佩从中间裂开,分成两半。里面是空的,藏着一卷极薄的绢帛。
清辞心翼翼地取出绢帛,展开。绢帛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是女子的娟秀笔迹:
“景安三十七年三月初七,孕七月。周太医请脉,药方有异。私查药渣,见‘红葵’三分。告之太后,太后默然。知命不久矣,留此证。若他日事发,凶手有三:开方者周世安,送药者张嬷嬷,主使者……”
后面的字被血迹晕开,模糊不清。
清辞的手在颤抖。红葵,孕妇大忌,少量可致胎动,大量可致血崩。而周世安,正是当年梅妃的主治太医,也是现在的太医院院牛
“娘娘,”她抬起头,声音发干,“您知道这上面的‘主使者’是谁吗?”
德嫔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不出话。她看着那卷绢帛,眼中满是恐惧,像是看见了鬼。
良久,她才挤出两个字:“太……后。”
话音落下,殿外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花盆被打碎的声音。
两人同时转头。透过窗纸,她们看见一个身影匆匆跑过庭院,消失在月亮门外。
有人偷听!
清辞迅速收起绢帛和玉佩,德嫔已经瘫坐在椅子上,面无人色。
“娘娘,”清辞握紧她的手,那手冰凉如死物,“今日之事,您从未对我过,我也从未听过。明白吗?”
德嫔呆呆地点头,眼神空洞。
清辞起身,走到窗边。庭院里,那盆兰花被打翻了,泥土洒了一地。花盆碎片旁,有一个浅浅的脚印——绣花鞋的印子。
是女子。
清辞走出永和宫时,阳光正好。可她却觉得,这阳光下的宫阙,比任何时候都阴森。
绢帛藏在袖中,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头发慌。
梅妃的血书,指向三个人:周世安,张嬷嬷,还迎…太后。
如果太后真是主使,那二十年前梅妃之死,就不是简单的后宫争斗,而是……
清辞不敢再想下去。
她加快脚步,走向延禧宫。袖中的玉佩和绢帛沉甸甸的,像背着一条人命。
不,不止一条。
是两条。梅妃和她的孩子。
而现在,皇后和她腹中的孩子,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
历史果然在重演。
而她,握住了改变历史的关键。
只是不知,这关键,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符咒。
远处传来钟声,悠长绵远。
新的一开始了,但清辞知道,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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