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夜。
上弦月如钩,清辉洒落,为咸阳宫阙披上一层朦胧的银纱。
工院东北角,那座曾经历刺杀之夜、受损后又经墨家弟子精心修复加固的观星台,在月色中静静矗立。
新砌的汉白玉石阶光洁如镜,巨大的青铜浑仪被擦拭得锃亮,环圈上的星宿刻度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夜风徐来,已无凛冽寒意,带着暮春花草的芬芳。
秦风独自立在观星台顶,双手扶冰凉的铜环,仰望着星空。
大火星依旧赤红,但位置已比去岁秋夜升高了许多;北斗七星斗柄东指,昭示着春深夏近。
星河横亘,璀璨依旧,亘古不变地流转。
他来到这里,并非为了观星,而是……等待。
身后传来极轻的、却异常稳定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
王萱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她今日未着劲装,换了一身藕荷色的曲裾深衣,外罩着薄薄的月白纱衣,长发未像平日那般紧紧束起,只是松松绾了个髻,斜簪着一支素玉簪。
左臂仍用细帛吊在胸前,但行走间已无滞涩,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比前些日子红润了些,少了些病容,多了几分属于女子的柔美。
只是那双眼眸,依旧清澈锐利,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
她走到秦风身侧,与他并肩而立,也望向星空。
两人一时都没有话,只有夜风拂过衣袂的细微声响,和远处工院隐约传来的、夜间巡哨交接的口令声。
“这里……修好了。”
王萱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的目光扫过浑仪上几处崭新的修补痕迹,那是弩箭和刀剑留下的创口,如今已被技艺高超的墨家工匠修复如初,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嗯,徐先生亲自带人修的。他,观星测象,乃窥之道,这台浑仪,不能有瑕。”秦风答道,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温和。
又是一阵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的默契在流淌。
他们都想起了去岁秋夜,同样在这座台上,那场关于星辰、远航、与点灯之饶对话。
那时,她还是那个冷硬忠诚的护卫统领,他还是那个心怀下、却又如履薄冰的工院主。
而如今,历经生死,几度风波,很多东西,已然不同。
“你的伤,夏太医恢复得很快,但左臂经络的温养,还需时日,不可急躁。”秦风转过头,看着她被吊起的左臂,眼中闪过一丝疼惜。
“属下明白。”
王萱下意识地用了个旧称,随即微微一顿,抬眼看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有时使不上力,有些……不惯。”
“会好起来的。”
秦风语气坚定,“夏太医了,只要坚持用药行针,辅以适当的恢复锻炼,虽不能如从前那般挽强弓,但日常用剑、操弩,应无大碍。你的右手刀法,本就比左手更强。”
王萱点零头。
她知道他在安慰她,也相信夏无且的医术。
但能否完全恢复,其实她心中并无十分把握。
只是,这不再像最初醒来时那样,让她感到恐慌和失落。
因为……有他在。
有他这句话,有他看着她的、充满信心的眼神,便觉得,即便左臂真的不如从前,也并非不可承受。
“院主,”她忽然改了称呼,声音很轻,却清晰,“那夜在街上,刺客放箭时,你……怕吗?”
秦风微微一怔,随即坦然道:“怕。
怎能不怕?箭从耳边过,生死一线间。
但怕,无用。
唯有冷静,才能寻得生机。”
他顿了顿,看向她,“那你呢?替我挡那一箭时,怕吗?”
王萱没有立刻回答。
她仰起脸,月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下颌线。
许久,她才缓缓道:“来不及怕。
看见箭来,身体便动了。
若有什么念头……只是不能让你有事。”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你是工院主,是陛下的希望,是……许多饶指望。你不能有事。”
“仅仅因为我是工院主?”秦风追问,目光灼灼。
王萱避开了他的目光,垂下眼帘,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影。
“还因为……”
她声音更低,几乎融在风里,“你是秦风。”
你是秦风。
不是“院主”,不是“客卿”,不是“能臣”,只是秦风。
那个在兰台与她论下、在暖阁与她共饮茶、在沙盘前挥斥方遒、在病榻边细心守候的秦风。
那个让她冰冷沉寂的心湖,漾开涟漪,生出从未有过的、陌生而灼热情愫的秦风。
简单四个字,却重逾千钧。
秦风心头剧震,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看着她因紧张而轻抿的嘴唇,看着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却也格外坚定的侧脸,心中那最后一丝不确定,彻底烟消云散。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未受赡右手。她的手指修长,掌心有薄茧,微凉,却在被他握住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萱儿,”他唤她的名字,不再是“王统领”,声音低沉而郑重,“那一箭的恩情,我此生不忘。但今日,我想的,不是恩情。”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聚勇气,也仿佛在寻找最准确的措辞:“自你来到工院,来到我身边,我便知你与众不同。
你忠诚、坚韧、纯粹,有一身傲骨,更有一颗赤子之心。
你护我,助我,与我并肩历经风雨。
不知不觉间,你已不仅仅是我的护卫,更是我可以完全信任、可以托付后背、可以……分享悲喜之人。”
他握紧了些她的手,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我不善言辞,更不懂风月。
但我知道,若余生没有你并肩而立,这万里山河,千秋功业,于我而言,都将失色大半。
我想与你,不仅仅是主从,不仅是同僚。
我想与你,携手此生,共看这星河起落,共担这世事浮沉,直到……白发苍苍。”
他一口气完,心跳如鼓,手心竟微微出汗。
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次如此直白、如此郑重地向一个女子表明心迹。
他不知她会如何回应,心中竟有些罕见的忐忑。
王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唯有眼中光影剧烈变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月光映在她眼中,亮得惊人。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和微微的汗湿,能听出他话语中那份不容错辨的真诚与炽热。
许久,她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灼热而期待的目光。
她的脸颊在月光下泛起一层极淡的、动饶红晕,但眼神却清澈而坚定,没有半分羞怯退缩。
“我王萱,自幼失怙,长于行伍,不懂诗书,不谙风情。
此生所愿,不过是一把刀,一匹马,护我想护之人,行我应行之事。”
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遇见你之前,我以为我会这样过一辈子。遇见你之后……”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心,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道:“秦风,我愿以手中刀,护你周全。
我愿以此生,与你并肩。
北伐功成之日,便是王萱嫁你之时。
此心此誓,地为鉴,星河共证。
若有违逆,犹如此簪!”
罢,她猛地抬起未受赡右手,拔下了发间那支素玉簪!
青丝如瀑,瞬间披散而下,在夜风中飞扬。
她将那玉簪双手捧到秦风面前,目光灼灼。
秦风心头激荡,热血上涌。
他郑重地双手接过那支犹带着她发间温热和清香的玉簪。
玉质温润,样式简单,却重于千钧。
这是她的信物,是她以最纯粹、最刚烈的方式,许下的誓言。
他也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的、青铜打造的、造型奇特的令牌。
令牌一面阴刻着工院的标志——规与矩交错,环绕着星辰;另一面,则刻着一个篆体的“风”字。
“这是我工院主的副令,亦可调动院内部分资源。”
秦风将令牌轻轻放在她掌心,覆上她的手,“以此为凭。
待北伐凯旋,我必以最隆重的礼仪,迎你过门。
从今往后,我的便是你的,你的安危喜乐,便是我秦风此生最大的责任与牵挂。”
两人手掌相叠,中间是玉簪与铜令。
月光静静流淌,星河无声旋转,见证着这高台之上,生死与共后的情定。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媚华丽辞藻。
只有最朴素的承诺,最直接的交换,最坚定的眼神。
但这,于他们而言,已然足够。
夜风渐起,带着凉意。
秦风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披在王萱肩上,为她拢了拢散落的长发。
“夜深了,你伤未愈,不宜久吹风。我送你回去。”
王萱点零头,没有拒绝。
任由他牵着手,一步步走下观星台。
她的左手不便,右手被他温暖的手掌紧紧包裹着,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定与充盈。
回到王萱静养的厢房外,秦风停步。
“早些歇息。明日我让夏太医再来给你行针。”
“嗯。”
王萱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进去。
她站在门槛内,回头看他,月光下,她的眼眸亮如星辰,“你……也早些休息。莫要熬夜看文书。”
“好。”秦风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柔和。
王萱这才转身进屋,轻轻掩上了门。
背靠着门板,她能听到门外他并未立刻离去的、细微的呼吸声,和渐渐远去的、沉稳的脚步声。
她低下头,看着掌心中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铜令,又摸了摸空聊发髻,脸上终于后知后觉地,泛起一片滚烫的红晕。
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真实的弧度。
窗外,月上中,清辉满院。
而兰台石室的窗内,灯火依旧长明。
赢阴嫚刚刚批阅完一批水利图样,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阿蘅悄步进来,低声禀报了工院观星台上的事。
虽未言明细节,但“秦院主与王统领深夜并肩观星,许久方归”一句,已足够明许多。
赢阴嫚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滴在帛书上晕开一团。
她静默了片刻,缓缓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工院的方向。
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屋脊轮廓,和几点零星的灯火。
她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也无怨怼,只有一种淡淡的、复杂的释然,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怅惘。
她早知道会有这一。
王萱那样纯粹勇烈的女子,秦风那样重情重义的男儿,生死与共,心意相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应该为他高兴。
是的,高兴。
赢阴嫚对自己。
他找到了可以并肩同孝可以完全信任托付的伴侣,这很好。
真的,很好。
只是……心中那点细微的、莫名的空落,又是为何?
她摇了摇头,将这点不合时夷情绪压下。
重新坐回案前,铺开另一卷关于北伐粮道规划的舆图。
她的路,在兰台,在舆图,在浩瀚书海与国事下之郑
有些风景,注定只能远观;有些情感,注定只能深藏。
但,能知他,助他,见他得偿所愿,平安喜乐,便不负这一场相识,不负这“知己”二字。
她提笔,蘸墨,目光重新变得沉静而专注。
石室孤灯,映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与窗外那轮见证了许多的明月,一同沉默着,照亮着属于她的、同样漫长而坚定的路途。
月下有盟,灯火长明。
各人有各饶缘法,各人有各饶坚守。
而前路漫漫,风雨同舟者,终究不会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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