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节气,咸阳落下今冬第一场细盐似的雪粒。
章台宫暖阁里,兽耳铜炉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无声燃烧,散出融融暖意,将窗外那点寒意隔绝在外。
始皇嬴政披着件玄色暗纹常服,斜靠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面前的长案堆积着如山的奏疏。
他手里拿着一卷,是北疆蒙恬送来的军报,目光落在字里行间,眉心微蹙,不知在思量什么。
郎中令蒙毅侍立在一侧,低声汇报着卫尉关于工院刺杀案的初步调查结果:“……两名死者,身份仍在核查,兵器衣物无特异。逃遁者服毒,亦无线索。现场弩箭,确为工院内部试验箭形制,但弩机所记录完备,近期并无失窃。秦风已加强院内戒备,并请卫尉协助排查周边。”
始皇“嗯”了一声,目光未离竹简:“他倒沉得住气。”
蒙毅顿了顿,继续道:“另有一事……今早,长乐公主称病,召了夏无且入兰台诊脉。夏无且出宫后,并未直接回太医署,而是绕道去了工院,以‘复诊’为名,停留了约两刻钟。我们的人远远看着,夏无且离开时,手中多了一个锦囊。”
始皇执简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眼,看向蒙毅。
目光平静,却深不见底,带着久居上位者洞悉一切的锐利。
“锦囊里是什么?”
“未曾查看。但夏无且回太医署后,立刻将其锁入药柜最深处,钥匙随身携带。”蒙毅垂首,“需不需要……”
始皇摆摆手,打断他。
他放下竹简,身体向后靠了靠,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边光滑的紫檀木扶手。
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
蒙毅屏息静气。
他知道,陛下在思考时,不喜打扰。
窗外,雪粒渐渐变成轻柔的雪花,无声地飘落。
暖阁里炭火“哔剥”轻响,药香隐隐——那是始皇近来常服的调理汤药的味道。
良久,始皇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阴嫚……今年多大了?”
蒙毅一怔,迅速答道:“回陛下,公主腊月生辰,过了年,便二十有一了。”
“二十一……”
始皇喃喃重复,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雪,“时间过得真快。她母亲去的时候,她还不满十岁。”
蒙毅心头一凛,不敢接话。公主生母早逝,是宫中的禁忌话题之一。
“她自幼聪慧,性子却静,不喜脂粉钗环,只爱往兰台石室钻。朕由着她。”
始皇像是在对蒙毅,又像是自言自语,“原以为,她就打算在故纸堆里过一辈子了。没想到……”
他顿了顿,指尖在扶手上划过一个无形的弧度:“没想到,这工院一立,她倒像是换了个人。又是批注《考工记》,又是整理水利图,朝堂上跟博士们辩论,宴席上堵得宗亲无话……如今,连传递消息,安排太医,都如此缜密周到了。”
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蒙毅背上渗出冷汗。
陛下这是在问罪?可听这语气,又似乎并非全然不悦。
“陛下,公主或许只是……忧心国事,体恤能臣。秦院主于国有大功,此次遇险,公主……”
“体恤能臣?”
始皇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神却深不见底,“蒙毅,你跟朕多少年了?”
“自陛下继位,臣便侍奉驾前,至今二十有六年。”蒙毅恭声答。
“二十六年。”
始皇点点头,“那你告诉朕,朕的这些子女中,可有谁,曾为一个‘能臣’的安危,称病召医,暗中传讯,安排得如次水不漏?便是扶苏,对李斯、对你,可曾如此?”
蒙毅哑口无言。
扶苏仁厚,敬重贤臣,但绝无这般细腻缜密、甚至带着逾越之嫌的举动。
暖阁里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雪花扑在窗纸上的簌簌声,和炭火偶尔的轻响。
始皇重新拿起那卷北疆军报,目光却似乎并未落在上面。
他望着虚空某处,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那孩子,像她母亲。”
他忽然,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罕见的、属于父亲的怅惘,“看着温顺,心里却有主意。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喜欢素衣、爱看竹简的女子。
她也是这样,平时安安静静,可一旦决定要护着什么,那眼神里的执拗和柔韧,让人无法拒绝。
“陛下,”蒙毅斟酌着词句,“公主与秦院主,皆是守礼之人。公主所为,或许……或许只是感念秦院主于国于民之功,加之此次刺杀蹊跷,恐涉及宫闱,才多有费心。未必……”
“未必什么?”始皇抬眼看他,目光如电。
蒙毅一滞,低下头:“臣失言。”
始皇看了他片刻,那慑饶压力缓缓收起。
他重新靠回软榻,闭上眼,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
“秦风此人,”他慢慢道,“有才,有能,有心胸,也有胆魄。
工院在他手中,确能为大秦开一新局。
北伐、水利、乃至将来诸多国策,或都需借他之力。
此人,可用,当用,亦需善用。”
蒙毅仔细听着,揣摩着圣意。
“至于阴嫚……”
始皇睁开眼,目光平静无波,“她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朕不怪她。
只要不逾矩,不损国体,不伤皇室颜面……由她去吧。”
最后四个字,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是默许,是放任,也是一种无形的界限——不逾矩,不损国体,不伤颜面。
蒙毅深深一躬:“臣明白了。”
“卫尉那边,刺杀案继续查,但不必大张旗鼓。重点是揪出宫内可能的不稳之人,以及……敲打敲打某些不安分的宗亲。”
始皇语气转冷,“让朕的朝堂,朕的宫闱,都清静些。北伐在即,朕没心思理会这些魑魅魍魉。”
“诺!”
“还有,”始皇拿起另一份奏疏,是少府关于明年预算的草案,“工院明年的用度,在原议基础上,再加三成。告诉秦风,钱粮管够,但朕要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弩机、战马、药材、河工……一样都不能耽误。”
“臣遵旨。”
蒙毅领命,正要退下。
“蒙毅。”始皇叫住他。
“陛下?”
始皇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沉默片刻,缓缓道:“让夏无且……好生为公主调理。她身子骨弱,经不起忧思劳累。该用的药,该补的品,不必吝啬。另外……”
他顿了顿,终究没把后面的话完,只摆了摆手:“去吧。”
蒙毅会意,再次躬身,轻手轻脚退出了暖阁。
暖阁里重新安静下来。
始皇独自坐在榻上,望着案头堆积的奏疏,却许久没有动作。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窗外的世界,一片素白。
他想起秋宴那夜,水榭边并肩而立的两个身影。
想起观星台回禀的内侍,描述公主与秦风并肩仰望星空的景象。
想起今日,她为那人称病召医,暗中传递的锦囊。
他的女儿,他了解。
那不是一个会轻易对谁敞开心扉的人。
兰台十年,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卷行走的竹简,冷静,自持,与所有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直到那个叫秦风的客卿出现。
他带来“格物致用”的惊雷,带来工院的喧嚣,带来朝堂的争议,也带来……她眼中久违的、属于活饶光彩。
是好事吗?始皇不知道。
作为父亲,他乐于见到女儿走出自我禁锢的地。
可作为帝王,作为这庞大帝国的主宰,他必须考虑更多。
秦风的身份、工院的特殊、朝局的平衡、皇室的体统……
但最终,他选择了默许。
或许是因为,在那双越来越像她母亲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同样的执拗和柔韧。
他知道,拦不住。
也或许是因为,秦风这个人,值得。
更或许,在这寒冷飘雪的冬日,在这堆积如山的国事与隐隐作痛的旧伤间隙,作为一个父亲,他内心深处,也希冀着那个自幼失母、在深宫典籍中独自长大的女儿,能抓住一丝人间的暖意。
哪怕那暖意,来自一个身份微妙、前路未知的臣子。
哪怕那未来,充满变数。
他重新拿起蒙恬的军报,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北疆的烽火,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儿女情长,宫闱心思,在帝国安危面前,都需让路。
但,默许,已是他能给予的最大宽容。
雪,下得更大了。暖阁里炭火正红,药香袅袅。
始皇埋首奏疏,不再言语。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一切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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