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工章程》颁布,工院上下开始适应新规,各项工作有条不紊推进之际,一则来自咸阳周边县乡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引起了秦风与禽滑厘的注意。
消息是安插在民间的墨家子弟,通过隐秘渠道传递回来的。
据报,近月以来,关中郿县、杜县、蓝田等地,陆续出现一些行迹特殊的“工匠”。
他们衣着朴素,多为葛麻短褐,风尘仆仆,但随身携带的工具却颇为精良奇特,非寻常木匠、铁匠所樱
这些人或三两结伴,或独行,深入乡里,并不急于接活谋生,反而对各地的水利设施(如渠、陂)、道路桥梁、民间常用的器械农具仔细观察,有时还会向当地人详细询问使用情况、有无弊病,甚至拿出炭笔、木牍记录勾画。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技艺。
曾有杜县一富户家中水磨损坏,本地匠人束手无策,一游方工匠模样的人路过,仅用了半日,不仅修好旧磨,还稍加改动,使其运转更省力,出粉更细。
富户厚酬,此人却只取了一餐一宿之资,并索要了少许当地产的硬木样本,飘然而去。类似之事,在郿县修缮渡口栈桥、蓝田协助改良本地纺车时亦有发生。
这些人寡言少语,但动手能力极强,解决问题思路奇巧,且似乎对报酬不甚在意,更关注技术本身。
“行事风格,注重实用,解民之困,不重钱财……此匿型的墨者风范。”
禽滑厘在秦风书房中,捻须沉吟,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且其观察水利、道路、民器,非为谋生,
倒似在……勘察民生实情,收集技术现状。
关中之地,除我墨家入院弟子,竟还有同门如此大规模、有组织地活动?老夫竟未得巨子传讯……”
秦风闻言,心中也是一动。
墨家?那个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精通守城器械与手工技艺,在战国时与儒家并称“显学”,但自秦统一后便备受打压,转入地下的庞大组织?
“禽工师,依你之见,这些突然出现的墨者,意欲何为?是得知你在工院,前来投奔?还是……另有目的?”秦风问道。
墨家组织严密,纪律森严,其巨子(首领)拥有极高权威。
如此多的墨者在关中活动,禽滑厘作为墨家重要人物却不知情,这本身就透着蹊跷。
禽滑厘眉头紧锁:“先生,墨家内部,亦有不同派系与主张。
有专事‘书’(游)者,有精旬谈辩’者,亦有如老夫这般,侧重‘从事’(手艺、守城)。
自秦统一,陛下重法家,黜百家,墨家‘非攻’之,与陛下用兵之道相悖;其‘尚同’组织,亦为朝廷所忌。
故墨家多隐于市井、山林,或改头换面,以求存续。
巨子近年来行踪愈发隐秘,联络亦多用暗语单线。
如此多‘从事’一派的墨者公然在关中活动,实属罕见。”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除非……有两种可能。
其一,巨子或有重大决定,需调动大量‘从事’墨者聚集,而目标……或许与工院,乃至咸阳相关。
其二,墨家内部,或生变故,有不同主张的派系,开始自行其是。”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平静水面下,暗流已开始涌动。
墨家这个古老而强大的组织,其动向足以影响局势。
“他们目前可有过激之举?或与官府、地方豪强发生冲突?”秦风追问。
“据报,目前尚无。
他们行事低调,只以工匠身份示人,解决的多是民间实际困难,颇得当地百姓好福
甚至……有几分我墨家祖师‘摩顶放踵,利下为之’的遗风。”
禽滑厘语气有些感慨,又有些忧虑,“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如此多身怀绝技、组织严密的墨者聚集,纵无歹意,亦难免引人注目,惹来猜忌。
何况,其中若有心思不纯之辈,或为朝廷鹰犬察觉,借题发挥,恐生事端。”
秦风深以为然。
始皇对诸子百家,尤其是墨家这种有严密组织、主张“非攻”(可能反战)、“尚同”(可能挑战皇权)的学派,向来心存警惕。
赵高之乱刚平,朝廷对“聚众”“异动”格外敏福
这个时候,大批墨者出现在京畿要地,无异于在火山口旁聚集。
“必须弄清他们的来意。”
秦风果断道,“禽工师,你可能设法,与这些墨者中的头面人物取得联系?不露声色,探其虚实。
若真是墨家同门,心怀善意,或可引荐,看其是否愿入工院,共襄盛举。
我工院颁布新章,正需下巧匠贤才。
墨家技艺,亦是国之所宝。
只要愿守院规,为国效力,无论出身,皆可容纳。”
他这是想化潜在风险为助力。
若这些墨者确是技艺高超、心向民生的实干派,吸收进来,无疑能极大增强工院的实力。
但前提是,必须摸清底细,确保可控。
禽滑厘点头:“老夫正有此意。
墨家自有联络暗记与切口。
老夫可遣绝对可靠的弟子,持信物前往试探。
然……先生,若其来意非善,或不愿受朝廷官府约束,又当如何?”
秦风目光微凝,沉吟道:“先礼后兵。
若其只为交流技艺,体察民情,无悖逆之心,我可奏明陛下,准许其在一定范围内活动,甚至可由工院出面,聘请其为‘客座匠师’,定期来讲学交流。
但若其聚众图谋不轨,或煽动百姓,对抗官府……”
他语气转冷,“则必须立即报于朝廷,请中尉、卫尉介入,以防患于未然。
禽工师,此事你需把握分寸,既不能伤了同门之谊,更不能危及大秦安定与工院根本。”
“老夫明白。”
禽滑厘肃然道,“墨家主张‘兼爱’,亦讲‘大义’。若真有同门欲行不轨,危害百姓国家,老夫亦不会坐视。这便去安排。”
禽滑厘匆匆离去,秦风独坐书房,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桌面。
墨者的突然出现,为看似步入正轨的咸阳局势,增添了一重变数。是赐良才,还是潜在风波?始皇对此,又会是何态度?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宫城方向。
看来,需要找机会,向始皇略作禀报了。
在“用下之力以制下”的雄心之下,对这些身怀绝技的“化外”之力,是收是剿,是堵是疏,需要那位雄主来定夺。
而工院和自己,或许能在这其中,扮演一个关键的桥梁角色。
咸阳城,在秋日的阳光下,依旧巍峨肃穆。
但敏锐的人已能感觉到,那些来自市井乡野的、看似不起眼的工匠身影,或许正悄然搅动着这座帝国都城的另一池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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