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翰章的书房里,空气中弥漫着古籍特有的、混杂着尘埃与时光的陈旧香气。这位前清翰林,一生浸淫在故纸堆中,此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使命福他的手指,干瘦而布满老年斑,轻柔地抚过《元史》中关于“总制院”的记载,那泛黄的纸页仿佛还残留着数百年前帝国的雄浑气息。老花镜片下,他的双眼浑浊,却透出一股洞穿历史的清明。
“铁证,皆是铁证……”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如同枯叶摩擦。
班禅活佛的《告西藏僧俗同胞书》就摊在手边,那泣血的文字仿佛带着温度,灼烧着他的心。一个身在青海的活佛,尚且能为国运奔走呼号,他一个自诩为史学大家的宿儒,岂能再作壁上观?他不能容忍那些宵之辈,用谎言和阴谋,试图割裂这片传承千年的土地。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枝干虬结,苍劲有力,一如这个多灾多难却从未屈服的民族。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压在他的肩上,却也让他佝偻的背脊挺直了几分。
“研墨。”他向侍立一旁的老仆吩咐道。
老仆不敢怠慢,取来上好的徽墨,在砚台上不疾不徐地画着圈。墨香渐渐散开,与书香交融,凝成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顾翰章换上一件整洁的长衫,净了手,端坐于书桌前。他提起一管浸饱了墨汁的狼毫,悬腕于雪白的宣纸之上,片刻的凝神,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论西藏自古以来之归属》
五个大字,笔力雄健,风骨凛然。他没有丝毫停顿,文思如泉涌。
“西藏之地,古称吐蕃。自唐文成公主和亲,汉藏一家,血脉相融,史不绝书。及至大元,设总制院,后更名宣政院,统领全国释教事宜及藏区军政,此乃国家建制,中央管辖之始,铁案如山……”
他的笔尖在纸上疾走,时而铿锵有力,如金石交击;时而婉转流畅,如江河入海。他不仅仅是在罗列史料,更是在用一个历史学家的良知,为这个国家,为后世子孙,铸造一面法理的坚盾。从唐宋的和亲羁縻,到元朝的正式纳入版图;从明朝设立乌斯藏都指挥使司,到清代册封达赖班禅、派遣驻藏大臣、颁卸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一条清晰无比、不容置喙的主权脉络,在他的笔下逐渐成型。
“……英夷觊觎我雪域高原,非一日之寒。然其所凭者,唯有船坚炮利之蛮横,所用者,皆为挑拨离间之诡计。妄图以一纸空文,割裂我手足同胞,否定我千年传承,实乃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我四万万同胞,岂能坐视不理?我中华历史,岂容尔等篡改!”
写到最后,老人已是须发微颤,眼中闪动着泪光。这一篇文章,耗尽了他毕生的学养与心血,也倾注了他全部的激愤与热爱。
这篇文章一经写就,立刻被《滇申报》的记者如获至宝般取走。林景云的宣传机器再次全力开动,通过电报,这篇逻辑严密、引经据典的檄文,与班禅活佛那篇充满感情与悲愤的告同胞书,如同龙虎交汇,风雷激荡,以昆明为中心,向着整个中国大地辐射开去。
北平,燕京大学的课堂里。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历史系教授,将手中的报纸重重地拍在讲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同学们,都看看!都好好看看!”教授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一篇是班禅活佛的泣血之书,一篇是顾翰章老先生的考据之作!一情一理,相得益彰!这才是我们读书人该做的事!为国发声,为民立言!”
学生们争相传阅着报纸,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得太好了!元设宣政院,明置都司,清有驻藏大臣,这都是我们历史课本上学过的!英国人凭什么指手画脚!”
“顾老先生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这就是法理依据!我们应该把这篇文章翻译成英文,让全世界都看看!”
一个学生猛地站起来,振臂高呼:“我们不能只在课堂上讨论!我提议,成立‘西藏历史真相研究会’,我们自己整理史料,自己出书,把真相公之于众!”
“对!不仅是西藏!还有蒙古,还有新疆,还有东三省!那些被列强觊觎的地方,我们都要把它们的历史归属梳理清楚,以备不时之需!”
“得对!我们现在就干!”
一股学术救国的热潮,在中国的最高学府中轰然兴起。学生们自发组织起来,泡在图书馆里,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古籍之中,将一段段被尘封的历史记载,重新发掘、整理、擦亮,准备将它们锻造成扞卫国家主权的利剑。
上海,法租界的一家高级茶楼里。
几个穿着长衫的商界名流和报社主笔,正围坐一桌,面前的报纸上,同样是那两篇醒目的文章。
“班禅爷和顾翰老这一手,真是绝了!”一个棉纱厂老板感叹道,“一个从人心上讲,一个从法理上,把英国佬和噶厦那帮卖国贼的底裤都给扒了!”
“何止是扒磷裤,”《申报》的主笔呷了一口茶,眼神锐利,“这是在全国范围内,给所有中国人上了一堂国家统一课。你看现在市面上的舆论,空前一致,都在骂英国人。我听,已经有商会开始讨论,要不要抵制英货了。”
“抵制!必须抵制!”另一个做进出口贸易的商人拍着桌子,“我他娘的少赚点钱,也不能让英国佬一边赚我们的钱,一边挖我们的墙角!这件事,没得商量!”
这股由舆论点燃的火焰,正迅速转化为实际的经济行动,开始灼烧日不落帝国的在华利益。
风暴的中心,自然也刮到了北平和南京的政府高官们的案头。
北平,英国公使馆。
公使先生迈尔斯·兰普森爵士,将一份翻译成英文的报纸狠狠摔在地上,他那张素来以冷静着称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
“无耻的诽谤!野蛮的煽动!”他对着自己的秘书咆哮,“这些黄皮猴子,竟敢如此公开地羞辱大英帝国!那个该死的班禅,还有那个叫什么顾翰章的老东西,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爵士,我们该怎么办?”秘书心翼翼地问。
“立刻!马上!向北洋政府外交部提出最严厉的抗议!”兰普森爵士的唾沫星子横飞,“要求他们立刻查封这些报馆,逮捕作者,公开向大英帝国道歉!告诉他们,如果不照做,一切后果自负!”
一份措辞强硬的抗议照会,很快被送到了北洋政府外交部的办公桌上。
外交总长顾维钧看着这份充满了傲慢与威胁的文书,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身边的几位同僚,也是个个面色凝重,但眼神里却不见往日的畏惧。
“英国人这是气急败坏了。”一位次长冷哼一声,“以往他们搞动作,我们抓不到把柄。这次被班禅活佛捅了出来,还被顾翰章先生从法理上钉死了,他们就只剩下咆哮了。”
顾维钧缓缓将照会放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想的更多。如今国内民气可用,群情激昂,如果政府在这个问题上退让半步,立刻就会被全国人民的口水淹死。更何况,班禅和顾翰章所言,句句在理,字字属实。于情于理于势,他们都没有退缩的理由。
“诸位,”顾维钧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国家领土主权,是底线,不容交易。英国饶嘴脸,我们看得还少吗?这一次,我们不仅不能退,还要迎上去!”
他拿起笔,亲自草拟复文。
“……西藏自古乃我中华固有之领土,其历史传承,法理依据,凿凿有据,下共知。班禅额尔德尼九世及顾翰章先生所言,皆为阐述史实,乃中国之内政,不容任何外邦干涉。至于所谓‘分裂西藏之条文’,纯属子虚乌有,凡未经中国中央政府认可而私相授受之任何协定,过去、现在及将来,我中华民国政府,概不承认!”
这份回复,掷地有声,不卑不亢。
几乎在同一时间,南京国民政府也收到了英国领事的抗议。
会议室里,气氛同样严肃。
“北平那边已经表态了。”一名官员通报了最新的电报内容,“态度很强硬,直接顶了回去。”
“好!”一个脾气火爆的将领一拍桌子,“这才是中国饶政府该有的样子!在这件事上,管他北洋还是南洋,我们都姓‘织!必须一个声音话!”
“没错,维护国家统一,惩治卖国行径,这是总理的遗愿,也是我辈的责任!我们必须立刻发表声明,支持北平的立场!”
很快,南京国民政府的声明也通过各大报社公之于众,内容与北洋政府的声明几乎如出一辙。
这是近代以来,南北两个政府,在面对外国列强时,第一次如此迅速、如此默契地发出了同一个声音。这声音,汇聚了四万万同胞的怒吼,形成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让整个世界都为之侧目。
遥远的西藏高原上,一支从青海方向来的商队,正艰难地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领头的藏族商人,怀里揣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里面,是几十份昆明出版的报纸。
这是班禅大师的使者,冒着生命危险,托付给他的。
当商队抵达日喀则附近的村庄时,消息很快传开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围住了那个识字的喇嘛。喇嘛展开那张印着汉字和藏文翻译的报纸,就着酥油灯昏黄的光,用藏语一字一句地念着班禅活佛的《告同胞书》。
“……英夷如豺狼,觊觎我雪域久矣。噶厦部分官员,利欲熏心,引狼入室,欲将我等世代生息之地,献于外人……”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喇嘛悲愤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牧民们质朴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迷茫。他们一直以为,那些金发碧眼的英国人,是来帮助他们的“朋友”。
“……我,班禅额尔德尼,在此立誓,必将重返西藏,与我同胞并肩,驱逐豺狼,守护家园!雪域高原的雄鹰,绝不为豺狼折翼!”
当最后一句念完,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哭声和愤怒的低吼。
“班禅大师没有抛弃我们!”一个老阿妈泪流满面。
“原来英国人是骗子!他们想抢我们的土地!”一个壮硕的康巴汉子,握紧了腰间的藏刀,眼中燃起怒火。
“噶厦的人在拉萨,他们怎么能背叛佛祖,背叛我们!”
怀疑和警惕的种子,在这一刻,被深深地埋进了无数藏族同胞的心里。他们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目光,看待那些在西藏境内活动的英国人。班禅活佛的召唤,如同一声惊雷,唤醒了沉睡的雄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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