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青龙闸码头风大。
风自洛水上游来,带着铁锈与潮腥,卷起孩童衣角,掀翻糖人摊前的竹帘。
三十只纸鸢腾空而起,红尾如血,在湛蓝幕下猎猎招展——不是寻常风筝,骨架皆由苏锦瑟亲手削制:青竹中空,内灌特制蜂蜡,蜡芯暗藏朱砂墨线,遇热即融,显影成图。
每一只,都是活的眼睛。
苏锦瑟立在渡口石阶最高处,素色褙子被风吹得紧贴脊背,露出肩胛骨清瘦的轮廓。
她没看,只垂眸盯着自己左手掌心——那里,一枚铜钱静静躺着,边缘微烫,是昨夜鱼叟掌心余温未散的印证。
风起了。
第一只红鸢斜掠向东南,第二只盘旋三圈后骤然拔高,第三只则被气流裹挟,直扑西北方向……她眼睫未颤,却已将三十道轨迹尽数刻入脑海。
不是靠记,是推演——风速、河湾弧度、两岸屋檐高度、甚至远处旗杆上褪色布幡的摆幅,都在她心间化作经纬。
周砚就在人群里。
他换了身靛蓝短打,头顶歪戴一顶油毡帽,肩挑糖画担子,铜勺在手,手腕轻抖,琥珀色糖浆拉出细丝,在石板上“滋啦”一声凝成一条金鳞鲤——鲤尾正指皇庄别院所在方位。
没人注意他。
百姓哄笑,孩童追鸢,连巡丁都倚着木桩嗑瓜子。
他却用糖画遮掩,袖中暗藏薄如蝉翼的罗盘纸,每见一只纸鸢转向,便以炭笔在纸背飞快点下一点。
三十点连缀,渐成一幅残缺却锋利的图:皇庄东墙根有三丈盲区,因老槐树冠浓密,哨楼箭孔照不到;北角马厩后堆着新运来的青砖,砖缝未泥,可容一人侧身滑入;而西面那堵爬满枯藤的粉墙……藤蔓走势太齐,是新搭的假景,底下必有暗门。
他指尖微颤,炭笔尖在纸背划出最后一道斜线——正指向地窖入口所在的后山枯井方位。
风忽然一滞。
周砚抬眼,正撞上对岸茶肆二楼半开的雕花窗。
窗后,一道素影端坐不动,指尖正拈起一枚松子,轻轻一捏。
壳裂,仁露,她抬眸望来,目光如针,不带情绪,只有一瞬极短的颔首。
周砚喉结滚动,低头,将罗盘纸卷紧,塞进糖担夹层——那里,还压着一把寸许长的皮影刀,牛角柄,柳叶刃,刃口淬了哑光药汁,见血不反光。
与此同时,皇庄后山。
顾夜白已至枯井百步之外。
井口坍塌半边,杂草疯长,井壁青苔厚积,俨然荒废多年。
可他停步,俯身,指尖抹过井沿一块凸石——石面微润,非雨浸,是昨夜有人以湿布反复擦拭过。
他绕井三步,目光扫过七处苔痕异动:东二、南三、西一、北四……位置错落,却暗合北斗七星之序。
不是巧合。
是阵眼。
他缓缓卸下背负的玄铁棺,棺身落地无声,震得落叶浮尘微微一跳。
他单膝跪地,棺盖未启,只以掌心按住棺底暗格机括——“咔”一声轻响,七枚黄铜钱弹射而出,疾如飞蝗,精准嵌入井沿七道石缝。
铜钱落地刹那,井壁苔藓无风自动,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深凿的九鼎纹——鼎足盘绕,鼎腹铭文隐现:“九鼎不镇邪,唯锁真名。”
顾夜白站起身,黑袍拂过枯草,未入井,转身离去。
身后,那口横置的黑棺静静卧在井口,像一道不肯闭合的唇。
城中,醉仙楼茶肆。
书先生刚敲罢醒木,苏锦瑟已挽袖执杆,素绢幕布倏然亮起——《九鼎盗国记》开篇,皮影绘就一座巍峨别院,飞檐斗拱,假山回廊,连廊柱上的雕花都纤毫毕现。
百姓拍案叫绝:“这班主,怕是偷看过皇庄图纸!”
无人知晓,幕布上第三根廊柱阴影里,一道极细朱砂线正随烛火明灭,悄然游移——子时三更,东墙松动。
而坐在角落的御林军校尉,手中茶盏早已凉透,目光却死死黏在幕布右下角:那里,一只皮影麻雀正啄食米粒,米堆形状,赫然是兵符拓印!
他搁下茶盏,铜钱压在杯底,起身离席,靴底踩过门槛时,未惊一人,却踏碎了一地浮光。
苏锦瑟在幕后微微一笑,指尖捻起最后一粒松子。
壳裂声,极轻。
像刀鞘,正缓缓离鞘。暮色如墨,一寸寸浸透皇庄高墙。
周砚蹲在菜筐后头,指节抵着粗麻布边缘,掌心全是汗。
筐里青菜堆得齐眉,底下压着三只空陶瓮——瓮腹内壁,已用蜂蜡混朱砂悄悄拓下酒窖第三瓮的刻痕纹路。
他不敢喘重,连睫毛都不敢多颤一下,只盯着自己袖口:那柄牛角柄皮影刀还卡在腕内暗囊里,刃口朝外,薄得能映出人影,却冷得像一块未出鞘的冰。
他随送菜队混进西角门时,管事正倚在槐树荫下剔牙,目光扫过他这张生脸,眼神便沉了下去。
“哪儿来的?”
“听雪楼账房,周砚。”他垂首,声音发紧,却没抖,“赵尚书亲批的采买单子,皇庄今夜要备三十六席‘松醪宴’,酒得从窖底新启。”
管事眯眼,忽一把拽他袖子往里搡:“你手怎么这么凉?”
周砚被搡得踉跄,左袖猛地一荡——刀鞘擦过木框,“嗒”一声轻响,滑落在地。
他心口骤停一瞬。
管事俯身去拾,指尖刚触到刀柄,周砚已脱口而出,声如裂帛:“我是听雪楼周砚!赵尚书让我来取账本!——就藏在酒窖第三瓮底!”
风忽地静了。
管事动作一顿,抬眼盯他,瞳孔缩成针尖。
半晌,竟缓缓松开手,退后半步,喉结上下一滚,哑声道:“……赵大人前日递了辞表,人已离京。但账本……你若真拿得出来,东跨院柴房钥匙,给你。”
周砚没接钥匙,只低头拾刀,指腹摩挲过刃脊上那道极细的柳叶纹——那是苏锦瑟亲手刻的“信”字暗记。
他咽下喉间铁锈味,低低应了声:“谢管事。”
转身时,他眼角余光扫过厨房梁柱——趁人不备,刀尖飞快一划,朱砂混蜂蜡的细线已嵌入木纹:“兵符在酒窖第三瓮”。
不是刻字,是绘影。
一道歪斜的、几乎不可察的皮影轮廓:半截断剑,插在瓮口。
——只有看过《九鼎盗国记》皮影戏的人,才懂这影子的意思。
他走出皇庄时,边最后一缕光正烧成赤金。
而就在他踏出角门第三步,头顶枯枝上,一只纸鸢无声掠过——无尾。
苏锦瑟立于城楼最高处,风掀她鬓边碎发,双鱼佩紧贴掌心,沁出微汗。
她望着那抹灰影刺破晚霞,唇角未扬,眼底却有火燃起,幽而烈,烧尽十年寒霜。
父亲,您教我识人心如观棋局,辨流言似听潮音……
可您没教我——原来最锋利的刀,不必见血;
最狠的复仇,是让仇人亲手,把绞索编成冠冕。
她缓缓摊开左手。
掌中松子壳已碎,仁肉微黄,温润如初生之胆。
远处,顾夜白背棺的身影正融进山色。
黑棺横陈,不见人影,唯棺盖缝隙里,一点磷火悄然亮起——幽蓝,无声,仿佛地底蛰伏多年的龙瞳,终于睁开。
风起。
苏锦瑟指尖一弹,松子仁坠入深渊。
她转身下阶,裙裾翻飞如刃出鞘——
“传话周砚。”
“就……”
“该放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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