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一砚泼翻的浓墨,青龙闸的水却反常地亮——不是月光映的,是水底暗流搅动淤泥时泛起的磷火,幽幽浮在船身两侧,如鬼火游弋。
顾夜白没入水中那刻,连涟漪都未惊起。
他背棺十年,早把玄铁棺炼成邻二副脊骨。
此刻棺盖微启一线,他整个人贴伏其上,黑袍裹紧身躯,唯余一双眼睛冷如寒潭深井,倒映着上方空舱船腹那道漆黑缝隙——船底龙骨接缝处,三枚铜钉已被松动,油泥剥落,露出底下新鲜木茬,显是刚撬开不久。
他无声攀附而上,指节扣进船壳凹痕,足尖点住棺沿借力一旋,人已如墨鹞掠入舱底。
舱内无风,无气,无火。
只有死寂。
和骨头。
七具白骨,被铁链绞成环状,悬吊于中央铁笼四角,脊椎骨节根根分明,肋骨弯成残弓,头颅低垂,颈骨穿凿处各悬一枚铜牌,铜锈斑驳,字迹却如新刻:
查账死士。
顾夜白瞳孔骤然一缩。
不是因为惨烈——他葬过七十二具尸,见过断喉、剜目、剖腹填沙的刑,比这狠十倍。
而是因为……位置。
左首第三具,右肩胛骨内侧有道斜疤,长三寸,愈后呈淡金纹路——那是他亲手用金疮药与烧酒洗过的伤,为救一个查漕运亏空的户部主事;
正中那具,左手指缺了半截,断面平滑,似被快刀齐根削去——是他七年前在泗津码头,替一名粮栈账房挡下漕帮刀手时,被溅起的碎瓷割断的;
最右侧那具,颈骨偏斜,明显生前遭重击致死,而顾夜白记得,那人临终前攥着他衣袖,吐出最后一句:“……青龙闸……空舱……卸的是人,不是石……”
他指尖悬停半寸,未触白骨,只缓缓探向其中一具颈骨铜牌背面——那里,一道极细刻痕蜿蜒如鱼尾,与苏锦瑟袖口朱砂痣的走势,分毫不差。
就在此时——
“咔哒。”
舱门轻响。
一盏纸灯笼自上而下垂落,昏黄光晕如茧,缓缓罩住铁笼,也罩住顾夜白半边侧脸。
光里站着鱼叟。
灰衣旧袍,腰间悬一柄无鞘短刀,刀柄缠着褪色红绳。
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可那双眼睛,在灯下竟亮得惊人,不浑浊,不迟疑,只有一种被岁月压弯却始终未折的锐利。
他没拔刀,没呼喊,甚至没后退半步。
只盯着顾夜白,盯了足足三息,忽然长长一叹,声音沙哑如砂石碾过青砖:
“你背的是棺,我阅也是棺。”
他抬手,将灯笼往铁笼中央一送,光焰跳动,映亮七具白骨颈骨铜牌上的“查账死士”四字,也映亮他自己腕骨上一道陈年烫疤——形如鱼鳞,边缘焦黑。
“九鼎会要我运活人去北境为奴,三千青壮,装进‘赈粮船’夹层,饿死渴死病死的,就地抛江。”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我不从。他们便塞给我七具尸,——‘你既不肯运活的,那就运死的回来。’”
顾夜白仍未开口。
他只是缓缓抬手,从怀中取出那枚骨哨。
通体惨白,鱼鳞纹朝上,哨口微张如喙。
他将哨子置于唇边。
没有用力吹,只以气引音——
“嘘、嘘、嘘——呜。”
三短一长。
哨音极低,却像一根冰线,倏然刺破舱内死寂,直钻耳膜深处。
鱼叟浑身剧震!
他手中灯笼猛地一晃,光晕剧烈摇曳,照得他脸上皱纹如刀劈斧削,眼眶瞬间赤红,嘴唇哆嗦着,喉间发出不成调的气音:
“这……这是……苏家……苏家‘渡江令’!”
他踉跄一步,几乎跪倒,枯瘦手指死死抠住舱门框,指甲崩裂,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顾夜白身后阴影——仿佛那里站着什么不该存在的人。
下一瞬。
“哗啦——”
船顶棚板轰然洞开!
碎木纷飞,月光如银瀑倾泻而下。
一道素影自而降,裙裾翻飞如鹤翼,足尖点在铁笼横梁上,未颤分毫。
她抬手,揭下面纱。
不是脂粉,不是戏妆,是一张清绝冷艳的脸,眉如远山含雪,眼似寒潭藏星,左颊一道极淡旧痕,蜿蜒至耳后——正是十三年前青州水患,被急流卷走时,被断枝刮出的伤。
鱼叟如遭雷击,双膝一软,重重砸在舱板上,木屑飞溅。
他仰头,浑浊老泪终于决堤,顺着深深皱纹奔涌而下,却不敢伸手擦,只抖着嘴唇,哑声唤出那个尘封十三年、本该随苏家满门一同埋进火海的名字:
“锦……锦瑟姐?!”
苏锦瑟垂眸看他,目光平静无波,却让鱼叟心口如遭重锤。
她没应,只微微颔首,右手缓缓探入袖知—
鱼叟呼吸骤停。
他看见她指尖,正捻着半片青白残玉。
玉断口嶙峋,鱼尾处一点朱砂描痕,鲜红如血,灼灼刺目。
——正是当年,他背着八岁的苏锦瑟蹚过齐腰深的青州浊浪时,她死死攥着他腰带,哭得喘不上气,却仍不忘把那枚碎玉,硬塞进他汗湿的掌心里。
“鱼伯,”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凿进这死寂船舱,“您腰间那枚缺角鱼形玉……我还记得它硌在我手心的形状。”
鱼叟喉头剧烈滚动,老泪横流,忽然双手颤抖着,猛地撕开自己胸前衣襟——
内衬夹层簌簌作响,他掏出一卷油布,层层包裹,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泛着陈年桐油与血气混杂的暗香。
他双手捧起,高举过顶,如同献祭。
嘴唇翕动,却未出声。
可那油布卷上,一道细微裂痕悄然绽开——
隐约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墨字,以及,一行朱砂楷:
【本月兵符转运路线,藏于漕米夹层……】舱内死寂被撕开一道口子,不是刀锋,是泪。
鱼叟跪在碎木与磷火幽光里,脊背佝偻如将折的枯弓,可那双捧着油布卷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变形、掌心裂口纵横——却稳得像托着整座沉没的苏家祠堂。
他喉头滚动,老泪砸在油布上,洇开深色圆痕,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锈铁:“……三十个孩子,最的才六岁,蜷在漕米夹层里,用稻草盖着,饿得啃自己手指……我点过三回火,火折子都掏出来了,可听见底下有声哭,像猫江…我就……就又攥灭了。”
他猛地吸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那未燃的火还在灼烧肺腑。
苏锦瑟垂眸看着那卷油布——边缘磨损发亮,桐油味混着陈年血腥,是十三年未曾松手的负重。
她没接,只抬手,指尖一挑,袖中滑出一方素白皮影幕布,薄如蝉翼,却韧似生绢。
她动作极快,未等鱼叟反应,已将油布严严实实裹入幕布中央,再以掌心覆上,体温透过丝帛渗入——三息,五息,七息……她腕骨微旋,暗劲轻震,幕布内层药粉遇热活化,悄然晕染。
“嘶啦”一声极轻的脆响,仿佛冰面初裂。
她缓缓展开——油布背面,墨迹如活蛇游走,勾勒出九条水道、七处暗桩、四座伪仓;而路线尽头,朱砂一点,如血痣般钉在三个字上:皇庄别院。
顾夜白一直静立在铁笼阴影里,棺盖无声合拢,玄铁冷光映着他半张侧脸。
他目光扫过那三字,眼底寒潭骤然翻涌黑潮——皇庄?
子脚下?
九鼎会竟敢把私兵运进御赐田庄?
这已不是僭越,是割喉前,先往龙袍上啐一口血。
苏锦瑟指尖一凝,朱砂痣在昏光里微微发烫。
她忽然抬眸,望向鱼叟汗湿的额角、颤抖的睫毛、还有他腰间那枚缺角鱼形玉——当年她塞进他掌心时,玉上朱砂未干,如今早沁入肌理,成了他半生不敢洗去的烙印。
她右手探入袖中,一枚铜钱悄然滑落掌心。
黄铜微凉,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如脂,正面“永昌通宝”,背面一道细如发丝的刻痕——那是苏家密记,鱼叟认得。
“明日午时,”她将铜钱轻轻按进鱼叟汗津津的掌心,力道不重,却压得老人手腕一沉,“让孩子们在码头放纸鸢。”
鱼叟怔住,浑浊眼中掠过一丝茫然。
“鸢尾系红布条。”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刃,削开舱内滞重空气,“——风起时,他们手里攥着的,不是线,是引路的火种。”
话音未落——
“轰!”
远处河岸,火把骤然亮起!
不是零星几点,是连成一线的赤红长龙,自西向东疾奔而来,火光映得水面沸腾,噼啪爆裂声穿透船板,清晰可闻。
巡船未至,杀气已先至——九鼎会的“赤鳞卫”,来了。
顾夜白身形一晃,已挡在苏锦瑟身前半步。
他未拔剑,只左手缓缓按上棺沿,指节泛白,玄铁嗡鸣微震,似有万钧之力蓄势待发。
苏锦瑟却未看门外,只微微侧首,目光掠过鱼叟手中那枚尚带余温的铜钱,又落向自己袖口——那里,一截青竹影悄然浮现,细若游丝,却是她昨夜亲手削制、浸蜡封存的风筝骨架雏形。
风,正从青龙闸上游吹来。
带着水腥,也带着……未燃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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