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临溪镇的晨雾还未散尽，街角巷尾却已炸开了锅。
一张油墨未干的《江湖快报》被人高高举在茶馆门口，像是一面反叛的旗帜。
那封面刺得人眼疼——整张榜单空空如也，九十九个位置如同被刀削去一般，唯独第九十九位，三个黑字稳稳压在那里：顾夜白。
标题更是狂悖至极：“风云录失声，下等一人。”
人群围拢，哗然四起。
“这……这是机阁疯了？还是有人篡改？”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颤抖着手指着报纸，声音都变流。
“篡改？”旁边卖烧饼的老汉冷笑一声，“你当裴文渊不想填？他敢填吗！七日闭门议榜，三州传遍了——没人敢写第二名！谁写了，谁就是与民心为敌！”
这话一出，四下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哄然大笑。
是啊，谁能写？
写了便成众矢之的。
写了便是压制真英雄的帮凶。
写了，就得背负全下的骂名。
而这局，从一开始就不在榜单本身。
而在人心。
城南皮影戏台前，苏锦瑟正低头整理一卷牛皮灯稿，指尖轻抚过镂刻精细的影人轮廓，唇角缓缓扬起。
她没看那张被争相传阅的报纸，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可只有她知道，那一夜她亲自潜入机坊印房，用一枚金叶子买通学徒，在雕版替换的刹那，将原稿换成了她亲手设计的“空白榜”。
她甚至亲自拟了那句标题——下等一人。
不是等第一，而是等他开口话。
等他踏碎规则，等他让整个江湖低头。
这不是上榜，是封神。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机殿内，裴文渊瘫坐在檀木椅上，脸色青灰如死。
案前堆满了各地急报：江南学子罢课联名上书，要求重评风云录；北地镖局集体停业三日，只为“祭奠被遮蔽的英雄”；就连一向中立的少林藏经阁，也传出有高僧批注《顾夜白斩蛟图》并题“孤光破暗”四字……
“你们看到了吗！”裴文渊猛地站起，袖袍扫落一地奏折，“他们不是在捧顾夜白！他们在推翻‘评录制度’！他们在质疑我们百年根基！”
堂下七阁代表面面相觑，有人冷笑，有人沉默，更多人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动摇。
“裴执事，”一名年轻世家子缓缓起身，手中折扇轻摇，“你顾夜白不该上榜，可你拿得出比他更配的人吗？扬州一战，他单剑破八荒门十重杀阵；西北孤坟，他夜斩蛟龙救三村百姓。而我们榜单上的‘第三’，去年还在为争夺美人斗殴伤人。”
四周响起低低附和。
另一人讥讽道：“你越压他，百姓越觉得他是被权贵打压的真豪杰。现在不是他在求上榜，是我们怕他不上榜后，这榜就彻底没人看了。”
“放肆！”裴文渊怒喝，一口腥甜涌上喉头，竟生生咽了回去。
他终于明白，自己早已不是执棋者，而是被钉在舆论刑架上的祭品。
当晚，他紧急呈书评录阁高层，请求动用禁令封锁言论、彻查源头。
然而回信只有一句冰冷批复：
“暂缓更新三月——待民心平复。”
那一刻，裴文渊眼前一黑，几乎栽倒。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九十里，顾夜白将是《风云录》唯一的名字。
意味着整个江湖的目光，只会聚焦于一人。
意味着苏锦瑟的那一局棋，已经从“造神”迈入了“弑神”阶段。
她要的不是让顾夜白登顶。
她要的是让整个榜单，沦为笑谈。
三日后，临溪镇河畔搭起百丈长台，红绸高悬，鼓乐震。
“万人评榜会”开坛！
陈老瘸拄着拐杖，率领一群退伍老兵身穿旧甲，肃立三坛之前。
第一坛投“最该除名者”，竹片如雪片般飞入；第二坛选“最该上榜者”，十有八九写着“顾夜白”；第三坛更直接——“顾夜白何时登顶”，百姓竞相写下“三月内”“一月便够”“今日就该是第一”！
那一晚，火把连成星海，呼声直冲云霄。
苏锦瑟立于高台之上，一袭素衣，发间无钗，却比任何贵女都耀眼。
她看着堆积如山的竹片，听着满城呐喊，眸光深邃如渊。
随后，她命工匠将“除名榜”结果铸成青铜浮雕，赫然刻上裴文渊三字为首，置于影台之后，供万人唾骂践踏。
风吹过碑面，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
而就在那夜，月色如霜，洒在茶馆斑驳的窗棂上。
角落里，一道黑影悄然走入，沉重棺木落地无声。
满屋喧嚣戛然而止。
众人回头，只见那个从不言语的背棺人，竟破荒地坐进了人群之郑
他目光沉静，扫过墙上贴着的“风云录空白榜”，听着周围人激动争论：“你他能不能杀上第一？”
良久，他忽然转头，看向帘后那抹清冷身影，声音低哑，却清晰得如同剑出鞘：
“这榜……真的重要吗？”夜色如墨，临溪镇的喧嚣渐次沉入河面涟漪。
茶馆里烛火摇曳，人声未歇，唯有角落那道黑影静得像一柄入鞘的剑——顾夜白坐在那里，棺木横陈脚边，仿佛是他沉默一生的注脚。
满屋热议仍围着“风云录”打转：“你他能不能杀上第一？”
“何止第一？我看他是命所归！”
“若真登顶，岂不是要踏平机阁？”
那些话语如潮水拍岸，却只在他眸底激起一丝微澜。
他不动，不语，只是缓缓抬眼，看向帘后那一抹素衣身影。
苏锦瑟正执笔在灯下描摹一幅新影稿，指尖轻点，勾勒出一个披甲执剑的剪影。
她似有所觉，抬眸望来，目光穿过人群，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的一瞬，时间仿佛凝滞。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哑如锈铁磨石：“这榜……真的重要吗？”
话音落下的刹那，满堂喧哗竟悄然退去。连风都停了一息。
苏锦瑟没有立刻回答。
她放下笔，指尖轻轻抚过袖中那半枚青螭纹玉佩——冰凉的触感刺入心脉，像是唤醒一段被血浸透的记忆。
她缓缓将它取出，置于木桌之上。
玉佩裂痕分明，龙首残缺，却依旧泛着幽光。
“它不重要。”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月下寒泉，“但它是钥匙。”
顾夜白眉峰微动。
“你要杀的人，此刻正端坐京城高台，执笔评下英雄。”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如刀刻石，“沈元衡——当年屠你满门的主谋之一，如今‘风云录’真正的掌权者。他用榜单杀人于无形，捧谁踩谁，皆在一念之间。”
她顿了顿，眸光骤然锐利：“你想亲手斩他，是吗？”
顾夜白的手已悄然覆上剑柄，指节泛白。
“那就不能躲在阴影里。”苏锦瑟轻声道，“你要光明正大地走到他面前，让他亲笔写下你的名字，再看着你把它踩进泥里。你要让整个江湖见证——不是他在评你，是你在审判他。”
风穿窗而入，吹动玉佩轻晃，映出一道残龙之影，仿佛在低吼。
良久，顾夜白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
再睁眼时，那双沉寂多年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一簇火。
“那我就……走到第一。”他。
语气平静，却似有万钧之力自棺中苏醒。
三日后，晨雾未散，白羽生便已策马出镇，怀中紧裹一卷特制《风云录摹本》。
封面以金粉烫印四字——“待填之榜”，其下九十九行空白，唯榜首位置留出一方虚位，宛如祭坛上的神座，静候真名降临。
苏锦瑟立于桥头，目送他远去，唇角微扬：“这一卷，不是榜，是檄文。”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京城最高处——观星塔内。
黑袍老者独立窗前，银发垂肩，手中缓缓展开那幅摹本。
当视线触及那空白榜首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风穿梁柱，呼啸如鬼哭。
他盯着那空位，久久不动，仿佛看见有一道无形之名，早已悄然落下——
顾夜白。
三个字，未写而至，先声夺人。
窗外云卷星移，机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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