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不够看！
九十七？
算个蛋！
要问英雄排第几？
棺中剑指机殿！
临溪镇的清晨，被一群赤脚孩童嘹亮又滑稽的歌声撕开。
他们穿街走巷，手拍竹板，蹦跳着唱完一遍又一遍，仿佛这几句歪诗已刻进骨髓。
街边卖豆腐的老妇人摇着蒲扇笑骂：“这些崽子，唱得比戏班子还响！”可话音未落，她自己也忍不住哼了起来。
而这童谣，如野火燎原，一日之内烧过三州七县。
茶馆酒肆、渡口驿站，甚至边关哨所的戍卒营帐里，都有人打着节拍跟唱。
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机阁最深处。
裴文渊坐在“鉴衡堂”上首，脸色铁青。
案前堆着八百里加急递来的密报：临溪镇妖童聚众传谣，煽动民情；多地出现私铸“孤棺令”仿品，竟有女子以顾夜白画像为绣样藏于香囊；更有人在城门口张贴无名帖，上书“第九十八位，不如棺夫一足”……
他猛地将奏报摔在地上，声音冷得结霜：“苏家余孽，果然阴魂不散！”
他早该想到的。
一个背棺人，无门无派，无师承无背景，竟能凭空掀起滔巨浪？
那些故事编得太过工整——孤身入鳄潭、月下斩山魈、千里送遗骨……哪一段不是精准踩在百姓心头痒处？
那是只有深谙人心者才能织出的网。
而如今，竟连童谣都成炼！
“查！给我彻查这童谣是谁编的！源头必须铲除！”他厉声下令，随即提笔疾书，命地方官府即刻查封“一切与顾夜白相关之物”，凡传唱者，杖二十；凡私藏“孤棺令”者，以妖言惑众论处。
他还下令机阁提前发布下一季《风云录》，更要紧的是——一个都不加。
“既然你们要造神？”他冷笑，“那我就让榜单空着。我看你捧的这个人，能立在何处？”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写下这道命令的同时，一封加急信鸽已从临溪镇飞出，落进一处荒庙窗棂。
豆子从瓦缝中取出密信，脸上露出狡黠一笑：“铁脚童哥得手了！名单草稿全抄出来了！”
苏锦瑟正坐在影台之后，指尖摩挲着一块陈旧皮影。
那是她昨夜亲手雕刻的——顾夜白独立江心，身后巨鳄断首沉水，血染长河。
光影打上去，宛如神降。
她展开信纸，目光扫过那三个人名：柳文清、谢云舟、韩昭南。
皆是裴文渊门下亲传弟子，近半年毫无战绩，却赫然列于候选榜首。
她轻笑一声，将信纸投入烛火。
“果然。”她低语，“他们怕了。”
三日后，《风云录》新榜如期发布。
然而这一次，没有锣鼓喧，没有江湖客栈争相张贴，反而一片死寂。
第九十八位，空缺。
第九十九位，空缺。
榜首前十，毫无变动。
仿佛整个江湖在过去三个月里，从未有过一场战斗、一次生死、一丝波澜。
可就在当黄昏，临溪镇外那座破败的古戏台，却被灯火照得如同白昼。
百姓不知何时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有人是今日有异事，有人是皮影戏班要演新戏，还有人揣测——那位神秘的背棺人，会不会现身？
苏锦瑟一袭素衣登台，手中执一支朱砂笔，身后白布高悬，如雪似幕。
她未开口，先落笔。
一笔横划，猩红如血——“99”。
人群哗然。
紧接着，左右两侧皮影缓缓升起。
左侧，是顾夜白踏浪斩鳄的英姿，火光映江，剑气冲霄；右侧，则是一张空白榜单，第九十八位赫然标注“虚席以待”，下方一行字：“非无人可上，乃有权不让。”
全场寂静。
苏锦瑟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夜风，直抵每个人耳中：“诸位可知？就在我们传唱英雄之时，机阁里有人正忙着删名字、压事迹！”
她顿了顿，眸光如刃，扫视台下万千目光。
“我拿到了他们尚未公布的候选名单。”她举起一份誊抄文书，“三位有望上榜之人——柳文清，月前斗蛐蛐赢了五两银；谢云舟，写了篇《论江湖侠义赋》，刊于机阁内刊；韩昭南，替裴执事代笔过三封家书。”
哄笑声起。
有人憋不住喷出口中茶水，有人拍腿叫绝，更有老农扯着嗓子喊：“老子种了一辈子地，也知道谁是真英雄！”
苏锦瑟唇角微扬，却不带笑意。她将名单钉于高杆之上，任风吹展。
“他们顾夜白不够格？”她声音陡然转冷，“可他在寒江孤坟斩恶蛟时，你们在做什么？在翻卷宗，在喝茶，在决定谁的名字能留下，谁的故事该被抹去！”
她抬手指向南方——那里是机阁所在之地。
“你们用一张纸，定人生死荣辱。可百姓的眼睛，不是瞎的。”
话音落下，皮影骤动。
左侧画面中，顾夜白猛然拔剑，剑锋直指南，一道金光贯破乌云，直指一座巍峨殿宇——题匾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机殿！
全场沸腾。
就在这时，十余家江湖报几乎在同一日刊发同一篇文章——《第九十八问：谁定江湖高低？
》。
作者署名“白羽生”，以游历见闻为引，辛辣讥讽：“坐堂评下，不如村妇识英豪。一纸榜单，竟敌不过孩童口中一句歌谣？”
消息如雷炸响。消息如雷炸响。
江湖群情汹涌，仿佛一坛封存多年的烈酒骤然揭了泥封，火气直冲云霄。
那句“第九十八问：谁定江湖高低？”如同一把淬了百姓怒意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机阁多年经营的威严心脏。
各地客栈、茶楼、镖局、码头，凡有江湖人聚集之处，无不热议沸腾。
一名虬髯大汉在洛阳醉仙楼当众抽出佩刀，一刀劈碎墙上悬挂的《风云录》榜文，木屑纷飞中怒吼：“老子三年前亲眼见顾夜白独战十三马匪，救下一船妇孺！那时他在哪？在你们这狗屁榜单的第几页？！”罢将残片掷入火盆，火焰轰然腾起，映得满堂武者面色涨红。
有人紧随其后撕毁自家珍藏的旧榜，更有甚者提笔在墙头写下：“真英雄不看榜，棺夫一剑破苍茫！”
白羽生趁势再发千字长文《百姓心中自有榜》，以冷笔写热血，细数顾夜白三件实绩——寒江护渔，孤身断鳄尾，保百里渔民生计；夜行三十里，截杀流寇救童女，不留名姓；最惊人者，乃是他于荒坟岭斩杀为祸多年的“血鳞蛟”，尸身至今悬于镇南城门示众。
文中附数十位平民画押指印，从老渔翁到牧童，一字一句皆带泥土与血汗的气息。
文章一经刊发，立刻被抄录传诵，甚至有书坊连夜雕版翻印，冠名《棺中剑录》，竟卖至洛阳贵妇争相收藏。
传闻连宫中某位公主的贴身侍女，都在绣帕上偷偷描了顾夜白背棺远去的剪影。
而更让机阁始料未及的是，民间自发掀起的“你我评”擂台赛如野草疯长。
扬州茶馆设金丝楠木台，请七省游侠登台论武，赌顾夜白何时杀进《风云录》前十；成都赌坊开出盘口，彩头从十两银子一路飙升至百亩良田；西北边陲镇，一群戍卒竟以战马为注，押他三个月内剑指榜首。
人心浮动，声浪滔。
当夜，裴文渊坐在机殿密室，手中密报堆积如山。指尖微微发颤。
三州之内，七成书人已弃《机演义》不讲，转而推出新段子《棺中剑·孤坟惊变》《背棺郎月下斩蛟龙》……连原本依附机阁的评书大家“铁嘴刘”都悄然改口，据收了某个神秘人重金润笔。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京城贵妇圈竟也开始议论那个“从不话的背棺郎”。
裴府一位姨娘昨夜还笑着提起：“若我家女儿能许配这般人物，哪怕住破庙我也乐意。”
“荒唐！”他猛拍桌案，玉杯摔落在地，清脆一声碎裂。
可幕僚跪伏在侧，声音压得极低：“执事……评录阁老近日三次邀您饮宴，皆被您推拒。今晨又遣人送来‘松鹤图’一幅，题款是‘共守清议’四字……恐有问责之意。”
裴文渊瞳孔骤缩。
他终于明白——自己越是封杀、越是空榜，越是在助长那股逆流。
百姓不再信榜单，反而将顾夜白捧成了“被权贵打压的真豪杰”。
而苏锦瑟这一手“民意反噬”，比任何武功都更致命。
她不是要让顾夜白上榜。
她是想让整个《风云录》，沦为一场笑话。
而在临溪镇外的河畔，晚风拂柳，水波不兴。
苏锦瑟点燃一盏河灯，素手轻放于水面。
灯火随波缓缓漂流，倒映着两岸万家灯火，宛如星河倾落人间。
她望着水中摇曳的光影，唇角微扬，眸底却无半分暖意。
“你听到了吗，顾夜白？”她轻声道，像是对着流水，又像是对着某个遥远的身影，“他们不是怕你上榜……”
风掠过她的发梢，吹散一缕青丝。
她眸光渐冷，一字一顿，落下如刀：
“是怕你——不该只在第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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