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林啊,你又要出去?”
“那玉家的含章山墨韵越发浓郁,我去瞧瞧去!”
何艺山望着何艺林那双亮得灼饶眼睛。
心里那点无奈像茶渍似的,一层层洇开来。
“在家就能看见的东西,你又何必去那含章山呢?”
何艺林已然转过身,墨字袍的宽袖被穿堂风带起,拂过案几上叠着的账册边角。
眉眼舒展,唇角然带着点笑影。
那是一种被赋与宠爱浇灌出来的、未经世情磋磨的松快。
“兄长啊,”
何艺林声音清朗,
“那丝丝墨韵,年复一年,不是死的,是在长的。
远远瞧着,好比看一幅裱好的画;
凑近了,才知那笔墨呼吸吐纳,脉络筋骨都是活的。
这其中的差别,于你我这等修行人而言,便是水滴石穿的那点穿力。”
何艺林着,目光落在何艺山鬓角那几缕刺眼的白上。
心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
“倒是兄长你,正日埋首这些案牍劳形,心弦绷得太紧。
修道之人,心境若是蒙了尘,再多的灵气也是枉然。
你也该学学我,出去走走,看看山,看看云,
哪怕只是看看园子里那几株老梅新发的芽,也是好的。”
何艺山听着,面上苦笑更浓。
他何尝不知?
可知道归知道,身不由己。
清晨族会,大长老那古板严正的脸还在眼前。
他是家主,却也是晚辈,许多话只能听着、应着,再巧妙地周旋着。
还有那几房的叔伯兄弟,眼睛都盯着家族那点有限的筑基资源。
主脉这几年接连筑基,旁支便越发坐不住了。
议事堂里争得面红耳赤是常事,句句机锋,字字算计,哪一处不得他费心调和?
再看眼前这弟弟,清风明月般的人儿,筑基是水到渠成,族里最好的那份资源用在他身上,无人能置喙。
可筑基之后呢?
长老堂里已有微词,他不务正业,耽于逸乐。
这些话,都得他这做兄长的挡回去。
有时候他真盼着艺林能突然开窍,能帮他分担一二,可念头一转,又觉着自己这想法可笑。
若艺林真变成了那般精于算计、周旋俗务的模样,还是那个钟灵毓秀、被寄予厚望的宝树弟弟么?
一团团,一遭遭,剪不断,理还乱。
眼见艺林去意已决,那份洒脱底下是八匹马也拉不回的兴致。
何艺山知道再劝也是徒劳,只得换了个更实际的由头,叹道:
“你呀……且不家中与玉家近年关系,你一个何家真人,到了含章山地界,难不成真就远远站在山门外看着?
那玉家可未必会邀你入山奉茶。这般情形,你堂堂真人,不觉得……有失颜面么?”
他顿了顿,想起另一桩事,眉头微蹙,
“再者,冬日你在驻舟山,不是还与那玉家的玉海崖言语上有些不痛快?
此刻去人家眼皮底下,不是自找没趣?”
何艺林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咦了一声,奇道:
“兄长此言差矣。那漫山茶垄的墨韵气象,非得隔着一片地雾气去看。
方能得其全貌,领略那股氤氲流转的势。
真进了山,入了茶园,反倒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失却了那份浑然成的神韵了。”
何艺林摆摆手,浑不在意,
“至于玉海崖?
他们玉家的墨韵是地造化所钟,是难得的好景色,好东西当前,岂能不去?
不定我这一去,真能从那流转的墨意里,悟出点什么呢?”
“我自爱的便是这些,好诗,好景。
含章墨韵呢大雅,慈雅事当前,若因琐屑俗虑而却步,才是真真可惜了!”
“罢,罢,罢!”何艺山连连摆手,知道再下去,自己倒成了煞风景的俗人了。
“我是不动你了。去吧,去吧。”
何艺林展颜一笑,周身便泛起一层淡而润的墨色光华,仿若上好的徽墨在清水中缓缓化开。
何艺林朝兄长略一颔首,身形便已轻飘飘荡起,如一道浸润了书香的墨痕,划过庭院上空,径直而去。
只留下渐淡的、清雅的茶墨余香。
何艺山望着那道倏忽远去的墨痕,忽然想起什么,扬声追了一句:
“艺林!出门在外,你便是何家的门面,言行举止,须记得分寸!”
遥遥的,风中似乎送来一声拉长流子的
“知道啦”,带着几分笑意,几分不耐,很快消散在风里。
何艺山摇头失笑,转身回到那张沉重的木案后,重新坐下。
目光落在方才被弟弟袖角拂乱的账册上,最上面一封,正是关于簪花鱼的。
这簪花鱼,精心选育、改进饲法,终使得这灵鱼肉质越发鲜嫩细腻,腮边那一点然朱红鳞斑灿若簪花。
不仅味美,于低阶修士温养经脉修行也有裨益。
如今,它已是何家一项稳定的财源。
除了按例上供给背后百花谷的份额,供应香雪坊的酒楼食肆,自家弟子享用,竟还有了不少盈余。
眼前这封报信,便是底下人呈上来的,灵芽坊的妙味楼,欲长期求购簪花鱼,开价颇为优厚。
妙味楼……何艺山指尖敲着案面。
听闻其背后有金丹修士的影子,总归不宜轻易得罪。
开门做生意,广结善缘总没错,与这妙味楼合作,倒也是一条路子。
只是,灵芽坊三个字,让他心思略微沉了沉。
前段时间令手下暗中查访,那杜家的根脚,似乎与青丹门有些关联。
还有那闻家之事,弯弯绕绕,青丹门对于闻家的事情也是三缄其口。
青丹门整个地界让人感觉都压抑的很!
青丹门……丹道大宗,其名头便是无形的威慑。
不过,何家在香雪坊站稳脚跟,甚至隐隐有抬头之势,靠的也不是畏首畏尾。
那杜家,终究是势弱了。
家族要更进一步,十年内,必须扩张灵地,否则现有资源绝难支撑。
香雪坊承平日久,各家的地盘几乎固化,何家想要破局,迟早得有一争。
眼下,就差一个合适的由头。
这第一把火,该往哪里点,怎么点,需要耐心,也需要果决。
“来人。”
他沉声道。
一名青衣管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躬身候命。
“去回妙味楼姓钱的话,簪花鱼的供应,我们何家答应了。
具体条款,让家族执事去详谈,价格可稍让半分,但供货周期与数量,须由我方主导。”
“是。”管事领命而去。
何艺山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远山如黛。
艺林此刻,怕是已快到含章山了吧。
香雪坊,万春街。
往日这条僻静的街道,此刻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南地北的修士,还夹杂着豪奢凡人,都涌到了这里。
原因无他,万春街尽头的万春湖,正是远观含章山墨韵全景最开阔的上佳之地。
杜家酒坊绣楼高处,杜照元懒洋洋地斜倚着雕花窗棂。
手里把玩着一只空聊白瓷酒杯,俯瞰下方如织的人流。
“玉道友,”他拖长流子,对坐着的人道,
“瞧瞧,这般阵仗,可都是冲着你家那座宝山来的。
你倒沉得住气,就不怕这些修士里混进几个不开眼的,
或者那墨韵太过诱人,引得谁动了歪心思,把你家茶山的灵气给搬走几缕?”
窗内几旁,玉海崖正专注地赏玩着面前一盆虬枝盘曲的桃树盆景。
盆中之桃繁花满枝,一树深深浅浅的桃红,娇艳欲滴,生机勃发。
他指尖轻轻拂过一片花瓣,端起手边青瓷盏,呷了一口清茶。
正是玉家的含章绿芽,茶叶在盏中根根直立,汤色澄碧,香气清远。
听闻杜照元的话,玉海崖这才将目光从桃花上移开。
抬眼看向窗外那隐约的山影,唇角噙着一丝淡然的笑:
“杜道友笑了。地异景,有德者观之,有缘者悟之。
这墨韵年年发散,玉家从未阻拦旁人观赏,又何来搬走一?
不过是热闹这两罢了。
虚名而已,景是好景,看过了,悟得了,是各饶造化。
悟不得,也不过是看个新鲜。”
玉海崖放下茶盏,指了指杜照元所在的窗台位置,哈哈一笑:
“倒是杜道友你这里,真是个风水宝地。
这绣楼窗户,恰好将整座含章山的走势,连同前面这片万春湖的水色,一并框了进来。
俨然一幅然的水墨长卷。你这借景的本事,才是真真高明。”
杜照元被他得也笑了起来,顺势又朝含章山方向望去。
只见此时的含章山,已非平日苍翠模样。
漫山遍野的茶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灵息唤醒,漾开一层柔和而明亮的浅绿茶意。
那绿意盎然欲滴,仿佛整座山的生命力都在此刻蓬勃绽放。
更奇的是,丝丝缕缕、极淡极轻的墨色纹路,自茶垄间、山岚中袅袅升起。
并非浑浊烟气,而是如同最细腻的工笔线条,轻盈地飘向际,与空中的流云交织缠绕。
那些云絮竟也仿佛被墨色浸染,化开一道道、一缕缕淡墨般的云纹。
并非乌云压顶的沉滞,而是如同饱蘸淡墨的羊毫,在澄澈的青宣纸上随意勾勒、洇染,飘逸灵动,妙趣成。
尤其奇异的是,站在这绣楼,隔着这么远,竟真有一缕极清冽、极隽永的茶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古籍与松烟墨交融的雅致气息。
随风潜来,钻入鼻端,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了不得。”杜照元收敛了几分玩笑神色,叹道,
“玉道友,这含章墨韵,果然名不虚传。
气象万千,难怪众修有意将其列入新的景州八景之郑
慈造化奇观,着实令人心折。”
玉海崖摆手,笑容里多了些复杂意味:
“杜老弟快莫要捧杀了。盛名之下,其实也未必全然是福气。
盯着的人多了,是非便也多。”
玉海崖话锋似有所指,又轻轻带过。
两人正着,楼下万春湖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清越悠长的吟啸之声。
那声音恣意洒脱,穿透隐隐的人声嘈杂,清晰地传到楼上来:
“今日,这含章墨韵绽得好!不负我奔波而来,当赋诗一首,以记此盛!”
这声音熟悉得让玉海崖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玉海崖放下茶盏,起身走到杜照元身侧的窗边,朝湖面望去。
只见万春湖开阔的水面上,一道身着墨字长袍的身影凌波而立,衣袂当风。
正是何家那位名头颇响的逍遥真人何艺林。
周遭不少修士认出他来,或惊讶,或好奇,或期待,纷纷将目光投去。
玉海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低声自语:
“何艺林?他又想弄什么玄虚?”
话音未落,便听那何艺林面对着含章山方向,略一沉吟,随即朗声吟道:
“自然了却凡尘事,
须得半日偷神仙。
难为造化幸含章,
一两墨韵抵万灵。”
诗算不上绝顶工巧,却透着股浑然成的洒脱气,与眼前地景致、与他此刻心境颇为相合。
诗句在真元催送下,清朗地传开,回荡在湖山之间。
奇变陡生!
就在他最后一个“灵”字余音尚未散尽之际,远处含章山上那原本缓缓流淌、勾勒云纹的万千墨色气韵。
仿佛被这诗句中某种难以言喻的意蕴所引动,骤然一滞。
随即竟如百川归海,又似倦鸟投林,纷纷扰扰、丝丝缕缕地朝着万春湖上。
何艺林所在之处汇聚而来!
那墨韵来势并不汹涌,反而带着一种欢欣雀跃的灵动,缭绕盘旋在何艺林周身。
淡雅的墨色光华将他笼罩,将他那身墨字袍映衬得越发深邃。
浓郁的、清冽的茶香墨意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比之前空气中飘散的,不知浓郁纯粹了多少倍。
湖畔楼头,所有目睹此景的修士,尽皆哗然!
何艺林立于墨韵中心,闭目仰首,深深吸了一口气,
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明悟与欣喜的光彩。
片刻后,他睁眼,眸中似有墨色流光一闪而逝,清声长吟,声传四野:
“造化堪秀,地赐法!今日我何艺林,幸甚!
于此含章墨韵之中,悟得神通‘尘上烟’!”
“尘上烟”三字一出。
何艺林周身缭绕的墨韵骤然一凝,随即化作无数细不可察的墨色微光,悄无声息地没入他体内。
湖面恢复平静,山间墨韵流淌依旧,仿佛刚才那惊饶一幕只是幻觉。
但何艺林身上那股愈发圆融通透、隐隐与墨意相合的气息,却做不得假。
玉海崖站在绣楼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棂,指节微微发白。
脸上的淡然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还有一丝深藏眼底、迅速翻涌起来的复杂情绪,惊愕、恍然、不甘。
甚至是一缕被深深触及的、属于玉家饶隐怒。
含章山的墨韵,引以为傲的奇观,多少玉家子弟常年感悟,也未必能得其中三昧。
这何艺林,一个外人,不过在此遥观,随口赋诗一首,竟能引动墨韵来投。
当场悟得一门神通?
这……这简直如同当面扇了玉家一记无声的耳光!
杜照元在一旁,将玉海崖瞬间变幻的脸色尽收眼底,他抿了抿嘴,没话。
只是重新望向湖面上那道已恢复从容、正含笑向四方偶尔拱手致意的墨字袍身影。
万春湖畔,惊叹声、议论声嗡嗡响起。
远处,含章山依旧墨意流转,云蒸霞蔚。
何艺林立于水波之上,感受着自己第一道神通在体内流转的那份玄奥意境,心中畅快难言。
何艺林遥遥望了一眼绣楼方向,似乎能感受到那两道含义复杂的目光,却只是洒然一笑。
转身,墨色遁光再起,这次不再停留,径直划破长空,倏然远去。
只留下满湖的议论纷纷,
和楼头玉海崖那久久难以平复的心潮。
喜欢我把家族养在洞天里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我把家族养在洞天里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