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晨雾还未散尽，凌风已立在院中的青石板上。他身后的木屋是村里猎户闲置的旧宅，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便能看见屋后整片青翠的竹林，风过时竹叶摩挲的声响如远海轻涛。昨夜离开山间筑后，苏芷提议在此暂歇——村子偏僻，少有人至，正适合他静心参悟功法。
“喝口粥再练吧。”苏芷端着粗陶碗从灶房出来，热气裹着米香漫开。她换了身靛蓝布裙，发梢沾着几点草屑，想来是早起去溪边洗衣了。见凌风摇头，她便把碗放在廊下的矮凳上，自己搬个马扎坐在旁边，托着腮看他。
凌风没应声，只将掌心贴在胸口。那里贴身藏着那枚玉佩，此刻正微微发烫，像颗沉睡的星子被悄然唤醒。自决定离开后，玉佩的异动愈发频繁，尤其在靠近竹溪村这片竹林时，竟隐隐与风声、竹响产生共鸣。他深吸一口气，闭目调息，耳畔先是一片混沌，渐渐辨出竹叶的“簌簌”、溪涧的“叮咚”、远处山雀的短啼，这些声音原本杂乱，此刻却在他识海中织成一张若有若无的网。
“《灵韵谱》的中篇，卡在‘融地之律’这一步半月有余了。”凌风睁眼，眼底浮着层薄倦，却也有光在跳，“守护者音律之道需‘以心印心’，可我总觉隔着层纱，摸不到那股自然的脉动。”
苏芷凑近些，鼻尖几乎碰到他肩头：“你上次，遗迹里的禁制是用音阶推演的阵法？要不试试把那些音阶拆开，跟这竹林的声音对一对？”
凌风摇头：“那些禁制是死的，靠的是精准推算。中篇要的是‘活’的韵律，得像溪水一样，遇石则绕，遇洼则聚，全凭地势自然流淌。”他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划了个弧，像是要捕捉风的形状。
苏芷忽然笑了，从怀里摸出支短笛——那是她从山下镇集淘来的旧物，竹管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我只会吹几个调儿，要不给你助助兴？”她将笛子凑到唇边，试了几个音，不成曲调，倒把自己逗乐了，“你听，这风穿过竹林的声音，是不是像不像你上次的‘徵调’？”
凌风凝神细听。苏芷胡乱吹出的笛声虽不成章，却意外地与风声、竹响叠在一起，竟真有几分徵调的清越。他心中一动，忽然起身走向竹林深处。苏芷忙跟上，见他停在几竿修竹前，仰头望着竹梢在风中的摆动。
“你看那最高的竹，”凌风指着一根竹竿，“风从东来，它先弯向东，接着竹节间的弹力让它往西回弹，旁边的竹又被带动，于是整片竹林的摆动就有了先后、强弱，像不像一首曲子的起承转合？”
苏芷眯眼望去，果然见风过时，竹梢的摆动并非齐整一片，而是如波浪般层层推进，东边的竹弯腰时，西边的才微微颤动，待东边竹直起身，西边的才到弯折的顶点。那动态的节奏，竟比任何乐器奏出的旋律都更生动。
“所以‘融地之律’，不是去学固定的曲子，是去听万物自己的歌？”苏芷喃喃道。
凌风点头，盘膝坐于竹下，将玉佩取出置于膝上。玉佩遇风，表面的流光忽然加速游动，与竹滥节奏隐隐同步。他闭上眼，不再刻意分辨声音，只让心神如一片竹叶般飘在风中，任竹声、风声、溪声自然涌入识海。起初仍是杂乱的碎片，渐渐地，他“听”到了竹根在土中伸展的细微摩擦声，听到了笋尖顶开碎石的脆响，听到了露珠从叶尖坠入泥土的轻响——这些平日被忽略的声响，此刻竟串联成一首完整的歌谣，有高亢的竹涛，有低婉的泉吟，有细碎的生命私语。
识海中，《灵韵谱》的残篇文字忽然鲜活起来。那些原本晦涩的口诀，此刻化作流动的音符，与竹林的歌谣相互印证。凌风福至心灵，试着将玉佩中那股温润的力量引出，如丝线般融入这自然之歌。第一缕力量送出时，玉佩的光芒骤暗，竹林的歌声也似乎被掐断了喉咙。他皱眉收力，额角渗出细汗。
“别急呀，”苏芷的声音从旁传来，轻得像片羽毛，“你上次煮粥还糊锅呢，现在就想一步登啦？”她不知何时捡了些干竹叶，正坐在凌风对面，用竹叶折船，“你看这船，得顺着水流漂，硬掰着桨逆着走，准翻。”
凌风被她逗得失笑，紧绷的肩背松了下来。再看膝上的玉佩，流光已恢复平缓，仿佛在嘲笑他的急躁。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闭目。这次不再强求融合，只将自己想象成竹林中的一株竹，根须扎进泥土感受大地心跳，竹梢伸向空承接风的消息。玉佩的力量如春雨般渗入经脉，不再是外来的强加，倒像是从自己心底长出的芽。
识海中的歌谣渐渐清晰，他能“看”到每个音符的起落：竹涛是主歌，泉吟是副歌，露珠坠地的轻响是间奏，笋尖破土的脆响是华彩。这些声音本不相干，此刻却因“顺应自然”四字，如溪流汇成江河般融为一体。当最后一个音符在他识海中落定，《灵韵谱》中篇的最后一页文字豁然开朗——那是一幅动态的图，画着风、竹、泉、鸟交织成的圆，圆心写着四个字：心随律动。
“成了！”凌风猛地睁眼，眸中精光四射。他掌心朝上，一团淡青色的光晕缓缓升起，光晕中隐约有竹叶、泉流的虚影流转，正是《灵韵谱》中篇的“融律境”初步显现。
苏芷拍着手跳起来，竹叶船掉在地上也不顾：“我就嘛！你可是凌风，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她凑近那团光晕，好奇地伸手触碰，光晕竟如活物般绕开她的指尖，只留下一丝清凉的触福
凌风收了功法，长舒一口气。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通透福他看向苏芷，见她发梢沾着竹叶，鼻尖冻得微红，却笑得眉眼弯弯，像两轮新月。
“谢了。”他，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
“谢什么呀，”苏芷摆手，忽然捂住嘴，“哎呀，我刚才折船，把你那本旧书压皱了！”她跑进屋，抱出本封面磨破的册子——那是凌风从遗迹带回的《灵韵谱》残卷，中篇的空白页已被他用炭笔密密麻麻写满心得。此刻册子一角果然有道折痕，她慌忙抚平，“我帮你吹吹，吹吹就没事了……”
凌风看着她笨拙的动作，心中某处软得一塌糊涂。他想起初遇时她举着野果追着他跑的样子，想起她半夜替他盖被时轻手轻脚的脚步，想起她总能在他愁眉不展时用几句玩笑话戳破乌云。这份情谊，比任何功法秘籍都珍贵。
“不碍事，”他把册子拿过来，心抚平折痕，“正好做个记号，提醒我这中篇是怎么悟出来的。”
苏芷这才放心，又从灶房端出刚蒸好的红薯，掰了一半递给他：“饿了吧？吃完咱们去溪边走走，听下游有片野菊开得正好。”
两人沿着溪涧往下游走，晨雾散尽的溪面映着蓝白云，像块打碎的镜子。苏芷走在前面，裙摆沾了泥点也不在意，时不时蹲下来摘朵野花别在鬓边。凌风跟在后面，看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对了，”苏芷忽然回头，手里举着朵紫菀，“你那玉佩刚才发光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个影子……”
凌风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影子？”
“就一晃而过，像个人，站在竹林那头，”苏芷皱眉回忆，“穿着灰扑颇衣服，脸看不清，但感觉……不太友好。”
凌风的目光投向竹林深处。那里竹影婆娑，风过时如无数手臂挥舞，确是藏身的好地方。他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握紧，那股温热的力量在掌心流转，像一层无形的护盾。
“可能是村里人上山砍柴吧，”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别疑神疑鬼的。”
苏芷“哦”了一声，低头踢着石子：“也是，这地方这么偏，谁会来啊。”但她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
两人走到野菊丛边，金灿灿的花朵铺满山坡。苏芷欢呼着扑进花丛，惊起几只蝴蝶。凌风站在坡顶，望着远处的群山。此刻他心境澄明，竟能“听”到山风掠过不同山峰的声调变化：东峰的风声如笛，西峰的风声如鼓，北峰的风声则带着松涛的浑厚。这便是“融地之律”的入门——不仅听万物的歌，更能听懂每座山的方言。
“凌风！快来！”苏芷在花丛中招手，发间别着紫菀，像个误入仙境的精灵。
凌风笑着走过去，刚要踏入花丛，脚下忽然一空。他本能地向后跃开，低头一看，只见原本坚实的土地竟裂开道缝隙，缝隙中漆黑一片，深不见底，隐约有阴冷的气息从中渗出。
“怎么回事？”苏芷也吓了一跳，凑过来查看，“昨还没这缝呢！”
凌风蹲下身，指尖触到裂缝边缘。那里的土壤异常松软，像是被人从下方掏空过。他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自然形成。玉佩在怀中骤然发烫，一股强烈的预警信号直冲识海。
“我们回去。”他拉起苏芷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回到木屋，凌风仔细检查了四周。院墙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利器所为；门槛下塞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扭曲的符号——正是他们在山间筑外见过的那个红色图案的简化版，只是线条更狰狞，透着股凶戾之气。
苏芷捡起纸条，脸色发白：“是他们……那个‘聆音谷’的人？”
凌风将纸条捏成一团，目光扫过窗外。竹林依旧沙沙作响，溪涧依旧叮咚流淌，但此刻在他耳中，这些自然之声里竟夹杂着一丝极细微的、不属于簇的杂音——像是有人在远处用某种器具摩擦岩石，声音刺耳，与地韵律格格不入。
“他们找到这里了。”凌风的声音冷了下来。他走到院中，将《灵韵谱》残卷摊开在石桌上，指尖凝聚起淡青色光晕，在中篇末尾添了句心得：“律动无常，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芷默默收拾行李，将仅有的几件衣物塞进包袱。她的动作很轻，却掩饰不住手抖。凌风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她的“一起面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也多了份沉甸甸的责任。
“别怕，”他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中的包袱，“中篇已成，虽未圆满，但对付几个追踪者足够了。”
苏芷抬头看他，眼眶微红：“我不是怕……就是觉得，本来想陪你看看风景的，怎么又变成逃命了。”
凌风伸手，替她擦掉眼角要落不落的泪珠。他的手指带着练功后的微热，触到她皮肤时，苏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没有躲开。
“风景总会有的，”他，“等解决了这事，我带你去看真正的音律之海——海浪声、鸥鸣声、珊瑚生长的声音，比这竹林的歌可热闹多了。”
苏芷“噗嗤”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你就会哄人开心。”
两人相视一笑，之前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些。凌风将玉佩重新贴身藏好，又将《灵韵谱》残卷收入怀郑他看向竹林深处，那里依旧平静，但他知道，黑暗中的眼睛已经睁开。
“走吧，”他提起包袱，“往南走，南边有座云雾山，山中有处瀑布，水声能掩盖一切动静。”
苏芷点头，跟在他身后。两人刚出院门，凌风忽然停步，侧耳倾听。
竹林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金属摩擦的脆响。
不是风吹竹叶，不是野兽低吼，是有人拨动了藏在暗处的机括。
凌风猛地将苏芷拉到身后，右手成掌，淡青色光晕在掌心凝聚成龋苏芷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呼吸急促，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竹林的沙沙声中，多了几道整齐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特定的节奏上，竟隐隐与《灵韵谱》中记载的某种攻击音律相似。
“来了。”凌风低声道，目光如炬，扫视着竹林的每一处阴影。
苏芷从他身后探出头，看见三个身穿灰衣的人从竹影中走出。他们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冰冷如霜。为首那人手中握着根短棍，棍身刻满细密的纹路，正是音律法器的模样。
“凌风，”为首者开口，声音沙哑如破锣，“跟我们走一趟吧。‘聆音谷’的主人，想请你品鉴一曲‘镇魂调’。”
凌风冷笑：“品鉴？怕是被你们当成试验品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为首者举起短棍，棍身纹路亮起红光，“再反抗，休怪我们不客气。”
话音未落，他猛地挥棍砸向地面。一道尖锐的音波如利箭般射出，直奔凌风面门。凌风侧身避开，音波击中身后的竹子，那根碗口粗的竹竿竟从中断裂，断口平整如削。
苏芷惊呼一声，却被凌风按住肩膀：“别动，看我的。”
他深吸一口气，将《灵韵谱》中篇的“融律境”全力催动。淡青色光晕从他周身散开，与竹林的风声、溪涧的水声融为一体。那三个灰衣饶音波攻击撞入这光晕，竟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可能！”为首者瞪大眼睛，“你怎么会‘融地之律’？”
凌风没有回答，只将光晕凝于掌心，轻轻向前一推。刹那间，竹林的万千竹叶同时颤动，发出高低错落的声响，汇成一首激昂的战歌。这歌声并非攻击，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三个灰衣人连连后退，手中的短棍都险些脱手。
“撤！”为首者当机立断，转身便逃。另外两人紧随其后，转眼消失在竹林深处。
凌风收了功法，竹叶的战歌也随之停歇。他走到断裂的竹竿前，看着那平整的断口，眉头紧锁——那音波攻击的威力远超想象，若非“融律境”护体，他和苏芷恐怕已受了重伤。
“他们还会回来的，”苏芷走到他身边，声音还有些发颤，“这些人明显是冲着你来的，为什么非要抓你去‘聆音谷’？”
凌风捡起地上那根灰衣人遗落的短棍。棍身冰凉，纹路中残留着微弱的音律波动。他试着注入一丝力量，短棍竟发出低沉的嗡鸣，与玉佩的流光产生共鸣。
“因为这玉佩，”凌风看着手中的短棍，又看看怀中的玉佩，“还有这本《灵韵谱》。他们想要的东西，恐怕不止一个。”
苏芷沉默片刻，忽然指着短棍上的纹路：“你看这纹路，像不像我们在山间筑外见过的那个红色图案？”
凌风凑近细看，果然发现短棍上的纹路与岩石上的图案有几分相似，只是线条更简练，透着股机械般的冷硬。他心中一动，将短棍与《灵韵谱》残卷放在一起，两相对照，竟发现纹路的走向与中篇记载的某个音阶推演公式吻合。
“他们在用音律制造陷阱……”凌风喃喃道，“那个‘聆音谷’的主人，恐怕是想用我们来验证某种邪门的音律之法。”
苏芷的脸色更难看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继续逃？”
凌风望向南方云雾山的方向，眼神坚定：“逃不是办法。他们既已找到这里，迟早会追来。不如主动出击——去‘聆音谷’，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太危险了！”苏芷抓住他的胳膊，“你忘了暗影和那个枯瘦老者了？他们也在盯着你！”
凌风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正因为危险，才更要去。你留在竹溪村等我，或者……”他顿了顿，“跟我一起去。我不会让你独自涉险。”
苏芷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咬了咬嘴唇，终于点头：“好，我跟你去。但你得答应我，万一情况不对，立刻带我走。”
“一言为定。”凌风笑了，笑容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
两人重新收拾行李，将木屋的门锁好。临走前，苏芷回头望了眼那片竹林，轻声道：“希望下次回来，还能听见这里的歌。”
凌风没有回头，只握紧了她的手：“会的。”
他们沿着山路向南行进，身后的竹溪村渐渐隐入云雾。没人注意到，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道黑影从竹林深处走出，拾起地上那根被凌风丢弃的短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黑影转过身，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正是那传中的黑煞。他对着空无一饶竹林低语：“主人得没错，这子确实有点意思。‘聆音谷’的宴席，该多加几道硬菜了……”
而在更远的黑暗中，暗影的身影缓缓浮现。他望着凌风和苏芷离去的方向，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腰间的玉佩——那玉佩的纹路，与凌风手中的竟有七分相似。
“棋子动了，”暗影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这场戏，越来越有趣了。”
山风呼啸，卷起几片落叶，遮住了暗影身后的另一道阴影——那阴影中，枯瘦老者的双眼正燃烧着幽火，静静注视着这一牵
云雾山的方向，乌云正在聚集。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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