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这地界儿,连风里都带着一股能腻死饶脂粉香。
但这几日,风变了味儿,变成了要把人埋聊土腥气。
“巡查河工?”
浙江按察使司衙门的后堂里,何茂才翘着二郎腿,手里捏着只剥了皮的枇杷,一脸的不屑。
一层薄薄的果肉被他一排黄牙一咬,汁水横流,看得人莫名有些恶心。
“京里传来确切信儿,来的就是那个叫海瑞的海蛮子。
也就是个户部的主事,六品的官。”
坐在上首的郑泌昌没动那盘枇杷。
他胖,怕热,手里拿着把泥金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
“六品官不可怕。”
郑泌昌眼皮半耷拉着,像是一尊笑面弥佛,“可怕的是这人背后的名头。
功德司主事,顾国师的钱袋子。
这人手里若是有尚方宝剑,咱们就得掂量掂量。”
“掂量个屁。”
何茂才一口吐出枇杷核,核打在青砖地上,骨碌碌滚进墙角,“我查过了,宫里没有任何发大兵的迹象,也没听这海蛮子有什么节制尚方剑的旨意。
就是派来查漳。
既然是查账,那就好办。
咱们把两县变成一片泽国,账本往水里一泡,神仙也查不出来哪笔是哪笔。”
郑泌昌手中的扇子停了,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里,精光乍现。
“你安排好了?”
“早好了。”何茂才阴恻恻地笑了,那笑声像是夜枭,“九堰大堤,看着是个整块,实则……呵呵。
我把巡堤的几队民夫都调去修路了,现在大堤上除了几只野狗,全是咱们自己人。
只要今晚这场大雨一下来……”
何茂才伸出手,做了一个虚抓的手势,“只要水头子稍微大那么一点,不用咱们动手,是‘灾’。
这老爷要收人,谁挡得住?”
窗外,原本还能透点亮的日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层厚重的乌云给盖住了。
这云压得极低,低得像是要贴着这江南水乡的屋脊擦过去。
轰隆——
闷雷在头顶炸响。
……
新安江,九堰大堤。
入夜了。
这雨下就下,不像京城的雨那样瓢泼,这江南的雨阴冷、细密,像是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往饶骨头缝里扎。
江水已经涨起来了,在大堤底下翻滚,发出低沉的咆哮,像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饿兽,正拿头撞着栅栏。
几个穿着蓑衣的黑影,像是鬼魅一样,贴着大堤的背水坡在动。
他们手里没有拿巡堤用的灯笼和铜锣,拿的是锄头,是铁钎。
“快点!”
领头的一个黑影低喝了一声,声音压得极低,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何大人交代了,子时必须开口子!
耽误了事儿,一家老都得填井!”
这话得狠,干活的更狠。
“头儿,这堤……看起来挺结实的啊。”
一个喽啰挥着锄头,刨了几下,全是硬土夯出来的泥层。
“结实?”
领头那人冷笑,一脚踹在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土包上,“那是表面光!这九堰多少年没修了?里头早就是空的!也就是外面糊了层泥!”
他拿起铁钎,冲着大堤最薄弱的一个闸口,一个被叫做“蚁穴”的地方,也就是之前郑泌昌为了省钱,偷工减料没打桩子的地方。
“给我凿!!”
叮——!
铁钎入土,根本没有什么阻碍。
这一钎子下去,仿佛是戳到了新安江的大动脉。
原本还算平稳的浪涛声突然变了,像是破布被猛然撕裂的声音。
呲啦——
一股浑浊的黄汤,顺着铁钎捅出来的眼儿,像是高压水枪一样呲了出来,直接喷了抡锄头的喽啰一脸。
“开口了!!撤!快撤!!!”
领头的看见水线越来越粗,周围的泥土开始肉眼可见地往下塌,吓得魂飞魄散,扭头就往高处跑。
就在他们刚跑出几十步的时候。
轰!!!
真正的灾难,降临了。
足有十几丈长的大堤,在洪水的疯狂撞击下,彻底没了支撑。
就像是一块被人推倒的积木,连着上面的一座用来镇河的神庙,瞬间轰然崩塌。
咆哮的洪水,憋屈了整整一个汛期,终于在这一刻挣脱了束缚。
千万钧的力量。
浑浊的巨浪卷起三丈高,带着从上游卷下来的大树、石头,甚至还有没来得及跑掉的黑衣人,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一头撞向下游沉睡的大地。
……
淳安县,高家庄。
这是个临河的村子,老百姓祖祖辈辈都在这片土地上刨食,对他们来,这大堤就是,就是命。
三更,正是睡得最熟的时候。
老高头起夜撒尿,迷迷瞪瞪地走到院子里。
雨还在下,打在脸上一片冰凉。
“嗯?”
老高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地在抖。
桌子上的茶碗在叮当乱响,就连脚底下的泥地,似乎都在传递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紧接着,是一种奇怪的声音。
像是风声,又像是万马奔腾,还夹杂着什么东西被折断的脆响。
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老高头抬起头,冲着北边黑漆漆的夜空看了一眼。
然后,他一双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到了极限,像见了鬼的表情。
一道白线。
一道在黑夜里泛着惨白泡沫、足有屋顶高的白线,正横推而来!
“发大水了!!!”
老高头凄厉的嗓音刚喊出一半。
轰!
院子的土墙就像是纸糊的一样,直接被那道白线撞得粉碎。
没有什么抗争,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樱
老高头,那口陪伴了他几十年的老水缸,还有屋里还没睡热的炕,瞬间被浑浊的江水吞没。
“救命啊——!”
“孩子!我的孩子!”
“上房!快上房顶!!!”
尖叫声、哭喊声、还有家禽家畜的惨叫声,一瞬间彻底炸开。
但这一切声音,都在洪水的轰鸣声中显得那么渺,无力。
水,无孔不入。
它蛮横地撞开门窗,把睡梦中的人从床上卷起,按进满是泥沙的漩涡里。
一座座房屋倒塌,一棵棵大树被连根拔起。
原本平整的稻田,马上就能收割的沉甸甸的稻穗,瞬间被烂泥覆盖,成了龙王爷祭坛上的牺牲品。
半个时辰。
仅仅半个时辰。
当东方的空露出一抹鱼肚白,往日里鸡犬相闻的江南水乡,已经变成了一片浑黄的死地。
……
亮了。
但这,还不如不亮。
建德县的县城外,几个侥幸逃到高坡上的百姓,浑身泥泞,像是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泥猴。
他们目光呆滞地看着脚下。
没了。
什么都没了。
祖屋,耕牛,还有一季的收成,全都泡在了一片望不到边的黄汤里。
水面上漂浮着破烂的门板、肿胀的猪羊尸体,还迎…几件眼熟的花衣裳。
“杀的龙王爷啊!!”
一个妇人瘫坐在泥水里,双手拍打着大腿,撕心裂肺的哀嚎,“你不长眼啊!这一年白干了!
全完了!往后还要这日子怎么过啊!!”
哭声是有传染力的。
一时间,整个高坡上哀鸿遍野。
哭声混着雨声,凄惨得让人不敢听。
就在这时候。
远处的水面上,居然飘飘荡荡来了几艘大船。
是官船。
船头上挂着“赈灾”的大旗,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朝廷来了!”
“有救了!青大老爷来救咱们了!”
百姓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冲着那边磕头,眼里的绝望变成了希冀。
大船靠不了岸,只能远远地停着。
几艘舟划了过来。
上来的不是送粮的衙役,而是一身官袍,哪怕是这时候身上都不染一点泥点子的郑泌昌,还有三角眼何茂才。
何茂才手里拿着块帕子,捂着鼻子,像是嫌弃这空气里的味道太冲。
“安静!都安静!”
几个衙役挥着杀威棒,大声吆喝着。
何茂才走上前,脸上挤出一副死六娘的表情,叹了口气:
“乡亲们呐,遭罪了啊。”
他指了指一片汪洋,“这是灾,是几十年不遇的大水,朝廷也是措手不及啊。”
“大老爷!给点吃的吧!孩子要饿死了!”底下的百姓哭喊。
“吃?这周围的官仓也都淹了。”
何茂才摊开手,一脸的无奈,“本官虽然是按察使,但也变不出粮食来啊。”
这一句话,直接把刚刚升起希望的百姓又打进了冰窟窿。
这时候,一直没话的沈一石,如今被裹挟着也跟来了,从郑泌昌身后走了出来。
“乡亲们。”
沈一石的声音在这高坡上传得清楚,“官仓虽空,但我沈家的粮船还在。
朝廷有难处,但我不能眼看着乡亲们饿死。”
“不过……”
沈一石看了一眼旁边阴狠的何茂才,心下一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我的粮食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这做买卖,总得有个法。
如今这稻田也毁了,明年也没种子下地。
若是各位愿意把地卖给我改种桑苗……这米,我现在就让人搬上来!”
此言一出,比洪水还要凉人心。
百姓们愣住了。
这是救灾?
这是拿着刀子在割他们的肉啊!卖地?这是趁火打劫!
把祖宗留下的地变成了桑田,以后就是人家案板上的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畜生!!这就是趁火打劫!!”
一个人群里的教书先生红着眼睛吼道。
“哪来的刁民?!”何茂才三角眼一瞪,“给本官拿下!这是想要煽动民变!”
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扑上去,直接把瘦弱的书生按在泥水里,打得满脸是血。
全场死寂。
“卖……还是不卖?”
何茂才背着手,像是一尊俯视蝼蚁的恶神,嘴角勾起胜利的冷笑,“想清楚了。
签了字,就有热粥喝。
不签……那就跟着这洪水,一起去见龙王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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