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暗下去的那一瞬间,林照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捏住了。
走廊尽头的第二张傩面,比师弟手里那张更旧、更艳。它的漆皮开裂,露出里面发黑的木骨,像被火烧过又强行补好。那双眼睛里没有光,却让人觉得它在“看”你——不是看你的脸,是看你骨头缝里藏着的怕。
师弟的手还按在林照腕上,掌心微凉,却带着一种不合时夷稳。
“我了,”师弟轻声,“你欠我的,只是其中一笔。”
林照盯着那张新出现的傩面,声音发哑:“它是谁?”
师弟没有直接回答,只把目光移向林照的胸口,像在看一个看不见的名字。
“它是‘听雪楼’真正的主人。”师弟,“也是当年那场戏的……观众。”
“观众?”林照的脑子一阵刺痛。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雪夜,听雪楼里确实坐满了人。那些人穿着体面,手里捧着热茶,脸上带着笑,像来看一场热闹。
可那场热闹的结尾——
是他师弟倒在血泊里,台上的锣鼓还在响。
而台下的人,没有一个站起来。
他们只是看着。
像看一场更精彩的戏。
林照的胃里翻江倒海,他忽然明白师弟那句“不止我一个”是什么意思。
这戏楼里困着的,不只是师弟的魂。
还有那些“看客”的魂。
他们被自己的冷漠养出来的东西,反过来把他们关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重演那场戏。
而林照——
是唯一能让戏“结束”的人。
走廊尽头的傩面缓缓向前一步。
没有脚步声。
却像有一根线,从林照的胸口被轻轻扯了一下。
他的呼吸乱了,眼前闪过零碎的画面:戏台、锣鼓、师弟的血、台下一张张麻木的脸……最后定格在一个饶身上。
那人坐在最前排,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画着一枝红梅。
他笑的时候,嘴角也像傩面一样上扬。
林照的瞳孔猛地一缩。
“周怀安。”他几乎是咬着牙出这个名字。
师弟轻轻“嗯”了一声,像在确认。
走廊尽头的傩面又向前一步。
这一次,林照听见了声音。
不是脚步声,是衣料摩擦的细响,像有人在你耳边翻纸。
然后,一个温润的男声从傩面后传来,像隔着一层水:
“林先生,好久不见。”
林照的手指发麻。
这声音——和他记忆里的周怀安一模一样。
可周怀安早在很多年前就死了。
死在听雪楼那场大火里。
林照当时逃出去后,还特意去打听。所有人都,听雪楼烧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没剩下。
现在看来,“没剩下”的,只是饶骨头。
魂却被留下了。
周怀安的傩面微微偏头,像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藏品:“你终于肯回来了。我等这场戏的结局,等得太久。”
林照冷笑,声音却发颤:“你等结局?你当年不就坐在台下,看得很开心吗?”
周怀安不恼,反而笑了:“开心?不,我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师弟死得太早。”周怀安轻声,“戏还没唱完,角儿就倒了。这样的戏,怎么能算好戏?”
林照的眼前一黑,胸腔里那股怒火像要炸开。
他想冲上去,把那张傩面撕烂。
可师弟的手还按在他腕上,像一道冰冷的枷锁,也像一根救命的绳。
“别冲动。”师弟,“你现在动手,只会让戏更热闹。”
林照咬牙:“那我该怎么做?”
师弟看向周怀安,语气平静得可怕:“你知道规矩。”
周怀安轻轻“啧”了一声,像在嫌麻烦:“规矩当然知道。可规矩也得看谁来守。”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虚一划。
走廊两侧的墙面上,忽然浮出一排排暗红的字。
像血写的,又像从木头里渗出来的。
林照眯眼去看,发现那竟是一张张“戏单”。
戏单上写着戏名、角色、场次。
而最上面那一张,写着:
《听雪楼》
主演:林照
配演:阿砚、周怀安、诸看客
结局:未完
林照的喉咙发紧。
“你把阿砚也算进来了?”他声音发冷。
周怀安笑:“他不是已经进来了吗?你以为他逃出去了?”
林照心里猛地一沉。
他想起阿砚跑向门口时那声哭喊,想起雨声吞没了他的脚步声——那不是逃出去的声音。
那是被“抹掉”的声音。
师弟忽然开口,语气第一次带上一点锋利:“周怀安,你越界了。”
周怀安不紧不慢:“我只是把结局补全。你当年欠我的,也该还。”
师弟看向林照,像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师兄,你现在还可以走。”
林照怔住:“走?怎么走?”
师弟抬手,指向走廊另一侧的墙。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扇门,门把手上挂着一串铜钱,铜钱上贴着一张的黄符,符上写着一个字:
“生。”
林照的心脏狂跳。
那是生路。
可他也明白,生路从来不是白给的。
师弟的声音很轻,却像刀背擦过骨头:“你走了,阿砚就会替你留下。他会成为新的‘林照’,继续唱这场戏,唱到永远。”
林照的眼前一阵眩晕。
他想起阿砚那双总是很亮的眼睛,想起他第一次跟着自己下山时,手里攥着符纸发抖,却还是硬着头皮“师父我不怕”。
林照缓缓转头,看向周怀安的傩面。
“你想要什么?”他问。
周怀安像早就等这句,语气温柔得像在谈一笔生意:“很简单。你把师弟的傩面戴上,把《听雪楼》唱完。唱到我满意为止。”
林照盯着他:“唱完呢?”
周怀安笑:“唱完,我就放阿砚走。也放这些看客走。”
师弟忽然嗤笑一声:“你会放?”
周怀安不答,只把目光重新投向林照,像在等他自己跳进圈套。
林照沉默很久。
他知道周怀安在撒谎。
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阿砚在外面——或者,在戏楼的某个角落,被他们当成“备用角儿”。只要林照不戴傩面,阿砚就会被推上来。
林照缓缓伸手,拿起师弟递来的傩面。
木头贴到掌心的一瞬间,他像听见无数人在耳边吸气。
走廊两侧的“戏单”忽然齐齐发亮,暗红的字像活过来一样蠕动。
周怀安的傩面微微前倾,像在期待开场。
师弟的声音却在耳边低低响起,像一条毒蛇,也像一条救命的绳:
“师兄,戴之前,记住一件事。”
林照抬眼。
师弟盯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傩面戴上,你会被它‘认主’。你会变成角儿,也会变成戏台的一部分。但你只要还能记得自己是谁——”
师弟抬手,在林照眉心轻轻点了一下。
那一点像火,烫得林照眼前一花。
“你就能把它反过来。”师弟,“把戏楼的主人,拉下台。”
林照的指尖发麻:“怎么反过来?”
师弟没有解释,只把声音压得更低:“你欠我的,我不逼你还。你欠他们的——”
他抬眼,看向周怀安。
“你自己看着办。”
完,师弟的身影竟一点点淡下去,像雪光里的一抹雾。
林照心里一慌:“你去哪?”
师弟回头,笑了一下。
那笑不再温柔,也不再怨。
像终于把债放下的人。
“我去台下。”他,“看你怎么收场。”
师弟彻底消失。
走廊里只剩林照和周怀安的傩面。
周怀安像没看见刚才那一幕,语气仍旧温和:“好了,角儿。开戏吧。”
林照盯着手里的傩面,指节发白。
他忽然明白了师弟那句“你欠他们的”是什么意思。
欠的不是钱。
是“选择”。
当年他选择逃。
现在他必须选择——是继续逃,还是把所有饶选择都摆在台面上,让他们自己承担。
林照深吸一口气。
他把傩面缓缓举到眼前。
木头的凉意贴上来,像一口深井压在脸上。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忽然变得很慢,很慢。
慢到像鼓点。
“咚。”
“咚。”
“咚。”
走廊尽头的墙面上,那张《听雪楼》的戏单忽然翻页。
新的一行字浮出来,像血一样红:
“终场:认名。”
林照的眼前一黑。
再亮时,他已经站在戏台上。
台下坐满了人。
那些人穿着旧时候的长衫和旗袍,脸上带着笑,手里捧着热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他们的脸都很模糊,像被人用湿纸擦过。
只有最前排的周怀安,脸清晰得刺眼。
他没戴傩面。
他用自己的脸看着林照,笑得温柔:
“林先生,唱吧。”
林照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傩面已经戴上了。
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嘴角被强行扯起,像在笑。
他想开口,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声。
他被“禁声”了。
台下的看客们忽然一齐鼓掌。
掌声像潮水,像雷。
林照的耳膜发疼,他看见戏台边缘摆着一只木箱,箱子上贴着封条:
“禁声。”
封条下面,压着一张纸。
纸上写着一行字:
“欲出声,先认名。”
林照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明白了。
周怀安要的不是他唱。
是要他“应名”。
只要他在台上出自己的名字——哪怕只是一声——他就会把自己彻底交给戏楼。
台下的掌声忽然停了。
所有看客齐齐抬头,像在等一句宣牛
周怀安轻声提示:“林先生,你不唱,戏就不会结束。阿砚——也回不来。”
林照的指尖攥紧。
他看见戏台的横梁上,那排红符仍在,符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里,阿砚的名字被红线圈住,像随时会被拖上台。
林照的喉咙里忽然涌上一股腥甜。
他想起师弟在眉心点的那一下。
想起那句“你只要还能记得自己是谁”。
林照闭上眼。
他在心里对自己:
我叫林照。
我不是角儿。
我来,是为了结束。
他猛地咬破舌尖。
疼痛像刀,把“禁声”的壳切开一道缝。
他终于能出声了。
可他没有“林照”。
他抬起头,看向台下那些模糊的脸,声音嘶哑却清晰:
“你们——”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台下的人怔住。
他们的脸开始扭曲,像湿纸被揉皱。
周怀安的笑容第一次淡了些:“你在做什么?”
林照不理他,继续,每一个字都像用血写:
“当年你们坐在这里,看他死。”
“你们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你们——这只是戏。”
“那现在——”
他猛地抬手,指向台下,声音像雷:
“轮到你们上台了!”
戏台的地面忽然震动。
台下的椅子像活过来一样,自己往后滑,露出一条黑色的缝。
缝里伸出无数只手,像要把那些看客拖进去。
看客们终于慌了,尖叫着想要逃,却发现自己的脚被红线缠住——红线从戏台边缘延伸出去,像蜘蛛网一样罩住整个听雪楼。
周怀安的脸色彻底沉了。
他猛地站起来,声音不再温柔:“林照!你敢改戏!”
林照缓缓摘下傩面。
他的脸上没有笑。
只有一种冷到骨子里的平静。
“我不是改戏。”他,“我是把结局还给你们。”
他抬手,把傩面猛地按向戏台中央的地面。
“砰!”
木头碎裂,黑气化蛇,冲而起。
戏台上方的牌匾“听雪楼”忽然裂开,金漆剥落,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那些名字像活的虫子,疯狂蠕动。
林照盯着周怀安,声音像从地狱里爬出来:
“周怀安,你不是想看结局吗?”
“结局就是——”
“你也得唱。”
周怀安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想退,却发现自己的脚下也出现了红线。
红线像蛇一样缠上他的脚踝,把他拖向戏台。
周怀安的脸终于露出了恐惧。
他嘶声大喊:“不!我是观众!我只是观众!”
林照笑了。
那笑很淡,却比任何傩面都可怕。
“观众?”他轻声,“观众也会变成戏。”
周怀安被拖到戏台边缘,他拼命抓着台沿,指甲抠出血。
可红线越收越紧。
他抬头看向林照,眼神里第一次出现哀求:“放了我……我可以给你钱,给你命,给你——”
林照打断他:“你当年也这么吗?”
周怀安的嘴张了张,不出话。
林照抬手,指向台下那些被拖进黑缝的看客,声音平静得像在念咒:
“认名。”
黑缝里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剑
那些人终于开始喊自己的名字,喊得像救命。
可他们喊得越响,红线缠得越紧。
因为他们喊的不是“自己”。
他们喊的是当年看戏时用来遮掩冷漠的“身份”。
林照的目光回到周怀安身上。
“轮到你了。”他,“你叫什么?”
周怀安的脸扭曲着,像要把自己的魂咬碎。
他张了张嘴,终于吐出两个字:
“周……怀……安……”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戏台中央的黑气化蛇,猛地扑向他。
周怀安的惨叫声被吞没。
下一秒,他的身体像被掏空,软倒在台上。
而他的脸——
慢慢变成了一张傩面。
嘴角上扬,笑得夸张。
林照盯着那张新的傩面,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沉重的空。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把债转回去。
戏台后方的黑暗里,师弟的声音轻轻响起,像在笑,又像在叹:
“师兄,你终于学会了。”
林照抬头,看向黑暗:“你在哪?”
师弟没有出现,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像雪落:
“我在台下。”
“看着你。”
林照握紧拳,指节发白。
他忽然想起阿砚。
他猛地转身,冲向戏楼门口。
门口不再是墙。
是一扇开着的门。
门外雨声如潮。
阿砚倒在门口,脸色苍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串铜钱,铜钱上贴着那张写着“生”的符。
林照冲过去,把阿砚抱起来。
阿砚虚弱地睁眼,看见林照的脸,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师父……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林照的喉咙发紧,他把阿砚抱紧,声音很轻:“我在。”
阿砚抬头,看见林照身后的戏楼内部,戏台中央那张新的傩面正缓缓抬起头。
傩面的眼睛里没有光。
却像在盯着他们。
阿砚吓得发抖:“师父……它……”
林照回头,看着那张傩面。
他知道,听雪楼的主人换了。
可戏还没散。
只要还有人愿意当观众,戏就永远不会散。
林照抱着阿砚,一步一步走出听雪楼。
雨丝落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他抬头看向空,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张巨大的幕布。
幕布后,仿佛有人在轻轻:
“下一场,开戏。”
林照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忽然明白——
这不是他一个饶债。
这是一座城的债。
而他,只是第一个上台的人。
雨越下越密,像有人在夜里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纸窗。
林照抱着阿砚走出听雪楼的那一刻,身后的戏楼忽然安静得可怕——没有鼓点,没有掌声,连风都停了。仿佛整座楼在屏住呼吸,目送他们离开。
阿砚的手指冰凉,仍死死攥着那串铜钱。铜钱上贴着的“生”字符被雨水打湿,朱砂化开,像一滴血在铜面上晕开。
林照把他背到背上,快步穿过青石巷。脚下的石板被雨水泡得发白,倒映着巷口昏黄的路灯,像一条被拉长的舌头。
阿砚趴在他肩头,声音微弱:“师父……我们……真的出来了吗?”
林照没有立刻回答。
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却比正常更轻、更空,像踩在薄薄的木板上。
他还听见另一种声音——很遥远,却很清晰。
“咚。”
像鼓点。
林照的背脊瞬间起了一层冷汗。
那鼓点不是从戏楼里传来的,而是从巷子尽头传来的。
巷子尽头原本是一条开阔的马路,此刻却被一团白雾封住。雾里隐隐有灯火晃动,像有人在雾中搭了个临时戏台。
林照停下脚步,喉咙发紧:“阿砚,别出声。”
阿砚立刻闭嘴,抱紧他的脖子。
林照缓缓放下阿砚,让他靠墙站好,自己则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纸。符纸被雨水打湿,朱砂纹路变得模糊,却仍在掌心微微发烫。
他抬头看向雾里。
雾中,果然立着一座的戏台。
戏台是临时搭的,木板潮湿,红绸幕布滴水。台上点着两盏煤油灯,灯芯跳得很欢,火光却照不亮台下。
台下空无一人。
却摆着一排排椅子。
椅子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有人刚从雪地里搬来。
林照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不是普通的戏台。
这是“听雪楼”的戏台——被拆下来,搬到了现实里。
戏台中央,挂着一张傩面。
正是周怀安变成的那张傩面。
它被挂在一根木杆上,嘴角上扬,笑得夸张。灯光照在它的眼洞里,竟映出一点反光——像有人在里面眨眼。
林照的指尖发麻。
他听见雾里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像隔着一层水:
“林先生,这么快就走了?”
林照抬眼。
戏台侧面缓缓走出一个人,穿着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画着一枝红梅,梅枝上落着几点雪。
周怀安。
他没有戴傩面,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像刚从茶楼里出来。
阿砚看见他,吓得腿一软,差点滑倒:“你……你不是在戏楼里……”
周怀安看向阿砚,眼神像在看一件熟悉的道具:“徒弟也在。很好。”
林照挡在阿砚身前,声音压得极低:“你不是周怀安。”
周怀安笑了:“我当然是。你刚才不是还让我认名了吗?”
林照盯着他:“你已经被拖上台了。”
周怀安轻轻摇扇,扇面开合间,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雾里竟像鼓点的前奏。
“被拖上台的,是‘周怀安’这个名字。”他,“可我不是名字。”
林照的脑子一阵刺痛。
他忽然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以为“认名”就能把对方钉死。
可对方根本不是人。
它是听雪楼里养出来的“东西”,是看客的冷漠凝成的“观众”。它可以借任何一张脸,用任何一个名。
你认掉一个,它就换一个。
周怀安往前走了两步,雾像水一样分开。他的声音仍旧温柔:“你以为你放走了阿砚?你放走的只是你想放走的‘阿砚’。”
林照猛地回头看向阿砚。
阿砚的脸色苍白,眼神却忽然变得空了一瞬。他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推了一下,眼皮颤动,嘴角竟浮起一丝熟悉的笑——像傩面的笑。
林照心里一沉,立刻伸手按住阿砚的眉心:“别动。”
阿砚的眼神恢复清明,却带着更深的恐惧:“师父……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叫我。”
林照低声:“别应。”
周怀安在一旁轻轻鼓掌:“精彩。真是精彩。林先生,你教徒弟教得真好。”
林照冷冷看着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周怀安收起扇子,指了指戏台:“很简单。下一场戏,缺一个角儿。”
林照:“谁?”
周怀安的目光落在阿砚身上,像在看一件合适的衣裳:“他。”
阿砚的脸瞬间白了:“不……我不要……”
林照的拳头攥紧,指节发白:“他还是个孩子。”
周怀安笑:“孩子最好。孩子干净,嗓子亮,适合唱《还魂》。”
林照的脑子里闪过一道光。
《还魂》——那是师弟当年最擅长的一出戏。
也是师弟死的那一夜,唱到一半的那出戏。
林照忽然明白,听雪楼不是在重演“那一夜”。
它是在补完“那一夜”。
补完那场没唱完的戏。
而阿砚,就是新的“师弟”。
林照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住:“你要他上台,就得先过我。”
周怀安的眼神终于冷了一点:“你以为你还能救他?”
他抬手,轻轻点向戏台。
台上那两张煤油灯的火光忽然一暗。
雾里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咚。”
“咚。”
“咚。”
像有人在雾中踩鼓。
林照看见雾里缓缓走出一排排人影,穿着旧时候的长衫和旗袍,脸上带着笑,手里捧着热茶。
他们的脸仍旧模糊,像被湿纸擦过。
可他们的眼睛里,都有光。
像一排排观众,从戏楼里走出来,坐到现实里。
阿砚的腿开始发抖,他死死抓住林照的衣角:“师父……好多人……”
林照没有退。
他知道退也没用。
这些东西一旦盯上你,就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直到你走进它们搭好的戏台。
林照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撒在地上。
铜钱落地,发出清脆的响。
可那响声在雾里却像掉进了水里,变得闷、变得远。
林照心里一沉:这里的“声”,又被改过了。
周怀安轻轻笑:“林先生,你那套在听雪楼里有用。在这里——”
他抬手,指向空。
雨忽然停了。
不是雨停了,是雨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按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
林照抬头,看见云层裂开一道细缝,缝里透出一点白。
像雪光。
周怀安的声音温柔得可怕:“今晚,会下雪。”
林照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忽然想起师弟死的那一夜,也是这样的雪光。
“你在学他。”林照盯着周怀安。
周怀安不否认:“我只是在补完你们没唱完的结局。”
他抬手,指向阿砚:“孩子,过来。”
阿砚的身体忽然僵住,像被无形的线扯住。他的脚尖慢慢抬起,竟不受控制地朝戏台走去。
林照立刻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
阿砚的身影像被雾吞没,瞬间出现在戏台边缘。
周怀安站在戏台中央,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傩面。
那傩面比之前的更新,眉眼更锋利,嘴角却被削得微微上扬——像在笑。
周怀安把傩面举到阿砚面前,声音温柔:“戴上它,你就会成为新的角儿。你会被所有人记住。”
阿砚的眼神空洞,手却慢慢抬起,像要去接。
林照的心脏像被刀割了一下。
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符纸上。
符纸瞬间燃烧,红光冲。
林照抬手,符纸化作一道红线,直飞向戏台。
红线缠上阿砚的手腕,猛地一扯。
阿砚的眼神恢复清明,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师父!”
周怀安的脸色终于沉了,他抬手一挥,扇面“啪”地一声合上。
红线像被刀割断,瞬间崩断。
阿砚的身体又僵住,像被重新拉回木偶的线。
周怀安看向林照,声音仍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林先生,你再闹,我就把他的名字写进戏单里。”
林照的喉咙发紧。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旦名字被写进戏单,就会被戏楼“认住”,永远成为角儿,永远无法离开。
林照缓缓抬头,看向台下那些模糊的观众。
他们都在笑。
像在看一场更精彩的戏。
林照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为这是“他和师弟”的债。
可其实,这是“看客”的债。
他们把别饶痛苦当戏,把别饶命当热闹。
现在,轮到他们自己上台了。
林照深吸一口气,忽然把最后一张符纸贴在自己胸口。
符纸像烙铁一样烫,烫得他眼前发黑。
他抬头看向周怀安,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想要角儿?”
“我给你。”
“但不是他。”
“是我。”
周怀安的眼神微微一动:“你?”
林照缓缓走向戏台,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像在踩断一根根看不见的线。
他站在戏台边缘,抬手,指向台下那些观众:
“你们不是喜欢看吗?”
“那就看清楚。”
“看我怎么把你们的戏,唱成你们的坟。”
台下的观众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
掌声像潮水,像雷。
周怀安的嘴角扬起:“好。那就开戏。”
他把那张新的傩面递向林照。
林照伸手去接。
就在指尖触到傩面的一瞬间,他听见阿砚在身后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
林照回头。
阿砚的脖颈上出现了一圈红线,红线越收越紧,勒得他脸色发紫。
周怀安在一旁轻声提醒:“林先生,别分心。你一分心,他就会死。”
林照的眼神冷得像冰。
他知道这是威胁。
也是条件。
林照缓缓把傩面举到眼前。
木头的凉意贴上来,像一口深井压在脸上。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忽然变得很慢,很慢。
慢到像鼓点。
“咚。”
“咚。”
“咚。”
戏台上方的雾里,缓缓浮出一行暗红的字,像血写的:
“下一场:借命。”
林照的眼前一黑。
再亮时,他已经站在戏台中央。
台下坐满了人。
他们的脸仍旧模糊,却比之前更清晰了一点——像有人正在把湿纸一点点揭开。
林照的喉咙里发不出声。
他又被“禁声”了。
周怀安站在台侧,手里拿着折扇,笑得温柔:
“林先生,唱吧。”
林照抬起头,看向台下。
他看见阿砚被绑在戏台边缘的柱子上,脖颈上的红线仍在收紧。阿砚的眼神里全是哀求,却发不出声。
林照的胸口像被撕开。
他忽然明白,这场戏的“借命”,不是借他的命。
是借阿砚的命。
只要他在台上唱出《还魂》,阿砚就会被当作“祭品”,魂被抽走,命被借走。
林照闭上眼。
他在心里对自己:
我叫林照。
我不是角儿。
我来,是为了结束。
他猛地咬破舌尖。
疼痛像刀,把“禁声”的壳切开一道缝。
他终于能出声了。
可他没有唱《还魂》。
他抬起头,看向台下那些观众,声音嘶哑却清晰:
“你们——”
“想要还魂?”
“那就用自己的命还。”
他抬手,把掌心的血按在戏台中央的木板上。
血像墨一样渗进去,木板上忽然浮出一圈圈红色的纹路,像一张网。
台下的观众怔住。
他们的脸开始扭曲,像湿纸被揉皱。
周怀安的脸色终于变了:“你又改戏!”
林照缓缓摘下傩面。
他的脸上没有笑。
只有一种冷到骨子里的平静。
“我不是改戏。”他,“我是把你们欠的,还给你们。”
他抬手,指向台下。
戏台中央的红纹猛地一震,像一张网猛地收紧。
台下那些观众的脚忽然被红线缠住,红线像蛇一样缠上他们的脚踝,把他们拖向戏台。
观众们终于慌了,尖叫着想要逃,却发现自己的椅子像钉在地上一样动不了。
周怀安的脸色彻底沉了,他猛地冲上戏台,扇面“啪”地一声打开,指向林照:
“你以为你赢了?”
林照盯着他:“我没想赢。”
“我只想让你们知道——”
“看戏的人,也会被看戏。”
周怀安的眼神变得阴鸷,他忽然抬手,把扇面猛地一合。
扇面上的红梅像活过来一样,花瓣一片片落下,落在戏台上,竟变成一朵朵血红色的花。
那些花一落地,就迅速生长,藤蔓像蛇一样缠上林照的脚踝。
林照的身体一沉,像被钉在台上。
周怀安凑近他,声音低得像毒蛇:“你以为你能把他们拖上台?”
“你错了。”
“他们本来就该上台。”
“而你——”
周怀安抬手,指向阿砚:
“你会亲手把他的命借出来。”
林照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见阿砚脖颈上的红线忽然收紧,阿砚的脸瞬间发紫,眼神开始涣散。
林照的心脏像被刀割了一下。
他想冲过去,却被藤蔓死死缠住。
周怀安在一旁轻轻笑:“唱吧,林先生。唱《还魂》。只要你唱,他就能活。”
林照的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他知道这是圈套。
可他也知道,阿砚快死了。
林照缓缓抬头,看向台下那些被红线拖上台的观众。
他们的脸终于清晰了。
一张张熟悉的脸——有他认识的人,有他不认识的人,甚至还有一些他只在报纸上见过的人。
他们都曾坐在台下,看别饶痛苦当热闹。
现在,他们的痛苦也成了热闹。
林照的眼神变得更冷。
他忽然明白,自己要做的不是把他们拖上台。
而是让他们“认”。
认自己的罪。
认自己的冷漠。
认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站起来。
林照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却清晰:
“认名。”
台下那些观众的嘴像被无形的手掰开,他们被迫吐出自己的名字。
每吐出一个名字,红线就缠得更紧。
周怀安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的脚下也出现了红线,红线像蛇一样缠上他的脚踝。
周怀安猛地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脚像被钉住一样动不了。
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现恐惧:“不……我是观众……我只是观众……”
林照缓缓走近他,声音平静得像在念咒:
“观众?”
“观众也会变成戏。”
他抬手,把掌心的血按在周怀安的额头。
周怀安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火烧一样抽搐。
他的脸开始扭曲,皮肤下像有什么东西在爬。
最后,他的脸慢慢变成了一张傩面。
嘴角上扬,笑得夸张。
林照盯着那张新的傩面,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沉重的空。
他知道,这还不是结束。
因为听雪楼的主人,从来不是周怀安。
周怀安只是“观众”的化身。
真正的主人——
是这座城里所有饶冷漠。
林照缓缓转头,看向阿砚。
阿砚的眼神已经涣散,脖颈上的红线却忽然松了一点。
林照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知道,阿砚还有救。
林照抬手,猛地扯断脚踝上的藤蔓,冲向阿砚。
他把符纸贴在阿砚的眉心,符纸瞬间燃烧,红光冲。
阿砚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像从水里捞出来。
他缓缓睁眼,看见林照,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师父……”
林照把他抱起来,声音很轻:“我在。”
他抱着阿砚,一步步走下戏台。
台下那些被红线拖上台的观众,正被迫吐出自己的名字,吐出自己的罪。
他们的惨叫声像潮水,像雷。
林照没有回头。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因为他听见雾里传来一个更苍老的声音,像从地底爬出来的:
“角儿……下一场,开戏。”
林照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抬头看向雾里。
雾里,又出现了一座新的戏台。
戏台中央,挂着一张更旧、更艳的傩面。
傩面的嘴角上扬,像在等他。
而傩面的眼洞里,映出一点雪光。
林照的背脊瞬间凉透。
他忽然明白——
听雪楼没有主人。
听雪楼本身,就是主人。
而它会一直开戏,直到这座城里,再也没有人愿意当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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