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蒙蒙亮，林墨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
他披衣推窗，见爷爷正蹲在青石板上磨剑。晨光透过老槐树的枝桠，在剑身映出细碎的光斑，爷爷的手粗糙如老树皮，握住剑柄时却稳如磐石，每一次打磨都顺着剑脊的纹路，沙沙声里藏着股沉劲。
“醒了就下来。”爷爷头也没抬，“今该教你淬体了。”
林墨心里一紧。他自体弱，风一吹就咳嗽，爷爷却偏要他学这硬功夫。去年试着扎马步，不到一刻钟就晃得像株风中芦苇，爷爷也不骂，只让他看院角的梧桐——明明遭过雷击，半截树干焦黑，春照样抽出新枝。
“淬体不是硬扛，是顺着力走。”爷爷把磨亮的剑靠在墙角，转身进了柴房，抱出个半人高的陶罐，揭开盖子，一股草药味混着酒香扑面而来。“这是用艾草、当归、杜仲泡的药酒，你先去烧桶热水，把身子泡透了。”
木桶里的水渐渐冒起热气，林墨脱了外衣坐进去，水温烫得他龇牙咧嘴，爷爷却往里面撒了把干艾草，：“忍一忍，这是让气血活起来。”果然，起初的灼痛慢慢化成暖流，顺着筋骨往四肢淌，连常年发紧的肩背都松快了些。
等他披着粗布巾出来，爷爷正蹲在院心画圈，用石灰在地上画了个丈许宽的圆，圆里又画着八个圈，像朵八瓣花。“这是‘八卦桩’，站对了位置，能接住地的气。”爷爷站进最中间的圈，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屈，双手慢慢抬起，掌心朝前，“记住，肩要沉，肘要坠，肚子里别存气，让它自然往丹田走。”
林墨学着站进去，刚站稳就晃了晃——膝盖要么太直，要么弯得太狠，双手要么抬太高，要么耷拉着像提了俩秤砣。爷爷用竹棍敲他的腰：“塌腰干什么？脊梁骨要像房梁，挺起来！”又敲敲他的膝盖：“别锁死，留三分活劲，才好转身。”
折腾了半个时辰，林墨的腿抖得像筛糠，额头的汗滴在石灰圈里，晕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爷爷终于：“歇会儿，喝口药酒吧。”
粗瓷碗里的药酒辣得烧心，却奇异地压下了肌肉的酸胀。林墨瘫坐在石阶上，看爷爷用竹棍拨弄圆里的圈：“这八个圈对应着八处穴位，站对了，风能顺着袖口往里钻，雨落下来，身上都能带起层气罩。”他忽然抬头看林墨，“知道为啥让你遭这份罪不？”
林墨摇摇头。爷爷指了指院外的路，晨光里能看见远处的山，像卧着的巨兽：“你爹当年在山里遭了难，就是因为身子骨太弱，被瘴气缠上了。这淬体的功夫，不是让你逞强，是让你有本事护着自己，护着想护的人。”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林墨心里，闷响过后，是沉甸甸的疼。他想起爹的黑白画像，总穿着件洗褪色的蓝布衫，笑起来眼角有两道深纹。娘，爹是去山里采草药时没回来的，那雨下得特别大。
“再来。”林墨突然站起身，重新走进石灰圈。这次他没再急着挺直腰，而是慢慢调整呼吸，感受着膝盖处留的那三分活劲，肩膀自然下沉时，竟真的觉得有缕清风顺着领口溜进来，贴在皮肤上，暖洋洋的。
爷爷的竹棍没再落下，只站在圈外看。晨光爬上林墨的脊梁，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地上的八卦圈重叠在一起，像株刚扎根的树苗，正借着风，一点点往深土里钻。
晌午时分，林墨终于能在圈里站稳一炷香。爷爷咧开嘴笑，露出豁了颗牙的牙床：“这才叫入门。下午教你‘揉石’，那可是个细活。”
院子角落堆着堆鹅卵石，大不一，最大的像拳头，最的只比指甲盖大些。爷爷捡了颗碗口大的石头递给他：“攥在手里，用指腹揉它的棱。记住，不是磨，是让气顺着指尖走，把石头的硬劲化进自己手里。”
林墨攥紧石头，指腹刚碰到冰凉的石棱，就被硌得皱眉。爷爷在旁示范，他的手像有魔力，粗糙的指腹揉过石棱时，石头竟像软了些，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别用蛮劲，”爷爷，“你看这石头，有尖有圆，尖的地方要顺着力绕过去，圆的地方就贴着它转，跟水似的，遇方则方，遇圆则圆。”
林墨试着放松手指，让气顺着胳膊往指尖涌。起初只觉得石头硌得生疼，揉到日头偏西，指尖磨出了薄茧，忽然有一刻，他觉得石头的棱角似乎真的软了些，指腹与石面接触的地方，竟泛起层淡淡的热意。
“成了！”爷爷拍他的背，“这疆以柔化刚’，淬体不光是练筋骨，更是练这身气，让它能屈能伸，像山里的溪水，既能漫过石头，也能冲开挡路的树。”
晚饭时，娘端来炖得酥烂的排骨汤，爷爷往林墨碗里舀了两大勺：“多吃点，淬体耗力气。”林墨低头喝汤，忽然发现自己握筷子的手稳了不少，以前总抖的手腕，现在竟能稳稳地夹起碗里的葱花。
夜里躺在床上，林墨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爷爷的话，还有石头在掌心慢慢变“软”的感觉。他悄悄攥起拳头，能清晰地感觉到气血在指尖流动，比往日畅快了许多。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墙上爹的画像上，画像里的人好像在笑，眼角的纹路弯成了月牙。
第二一早，林墨没等爷爷叫，自己走进了八卦圈。站定的瞬间，他忽然明白，这淬体的功夫，淬的哪里是筋骨，分明是那颗总发慌的心。当膝盖留着三分活劲时，他学会了不把事情做绝；当指尖揉化石棱时，他懂得了硬碰硬不如巧借力。
爷爷站在圈外，看着孙子的脊梁挺得笔直，晨光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像镀了层金。老人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着，烟圈在晨光里慢慢散开，混着院子里的草药香，竟有了种踏实的暖意。
“今学‘踏石’，”爷爷磕了磕烟灰，指着院外那条铺满碎石的路，“光着脚走过去，让石子扎透脚心，把浊气从脚底逼出去。”
林墨脱了鞋，脚刚碰到碎石路，就疼得差点跳起来。那些石子尖得像刀子，扎得脚心火辣辣的。爷爷在他身后喊：“别躲！顺着疼的地方往下踩，把气沉到脚底，让石子帮你揉开淤堵的筋脉！”
林墨咬着牙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了不到十步，脚心就麻得失去知觉，却奇异地不那么疼了，反而有股热流从脚底往上窜，顺着腿肚子往腰上爬。他想起爷爷的“浊气”，大概就是那些憋在心里的慌和怕，正被石子一点点扎出去。
走到路尽头时，林墨回头看，只见自己的脚印歪歪扭扭，却个个清晰。爷爷笑着点头：“这路走三个月，你再看——保管风吹雨打，脚底都能生劲。”
日子就这么一过着。林墨每站八卦桩、揉鹅卵石、踏碎石路，膝盖的活劲越来越足，指尖的热意越来越浓，连咳嗽都少了许多。有清晨，他站在圈里，忽然觉得腰间一热，像揣了个暖炉，顺着这股热意抬手时，竟稳稳接住了片飘落的槐树叶——换作以前，他准会手抖着让叶子飘走。
爷爷这是“气入丹田”的征兆，是淬体初境的标志。林墨摸着腰间那片温热，忽然想跑，想跑到山那边去，告诉爹：您看，我也能有副结实的身子骨了，能护着娘，护着这个家了。
傍晚的风穿过院子，吹得槐树叶沙沙响，像在应和他的心思。林墨望着远处的山，第一次觉得，那些曾经让他发怵的峰峦，好像也没那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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