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墨尘并没有急着揭晓答案,而是迈着方步,走到大殿中央。
他那副样子,就像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正准备抽查背诵不出课文的学生。
“咱们来玩个排除法。”
他伸出一根手指,“首先,沈夫子,你有梦游症吗?或者,你有那种把自己辛辛苦苦画出来的图藏起来,再自己吓唬自己的怪癖?”
沈夫子愣住了,随即涨红了脸:“荒谬!老夫神智清醒,怎会做这种疯癫之事!”
“好。”
孙墨尘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巴图尔,“那位脸上有疤的大哥,虽然看着不像好人,但脑子应该还是直的。若是他偷的,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分赃了,没必要演这么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毕竟他的刀比我们的嘴快。”
巴图尔哼了一声,虽然没话,但显然是默认了。
他转过身,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了那个一直缩在角落里抽着旱烟的老头身上。
“阿普杜拉。”
孙墨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你这旱烟,抽了一晚上了吧?”
老向导阿普杜拉的身子微微一颤。
他手里那杆长长的烟斗,在火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老人家。”
孙墨尘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风蚀城,除了那些骗饶‘金银财宝’的传,是不是还有个关于‘守护者’的传?”
阿普杜拉沉默着。
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比如,那些不愿外人惊扰先祖安宁的……古国后裔?”
孙墨尘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炸得所有人都懵了。
“孙大夫,你别开玩笑了。”
我忍不住插嘴道,“阿普杜拉就是个向导,这一路上话都不利索,怎么可能是什么古国后裔?”
“话少,是因为怕言多必失。”
孙墨尘盯着阿普杜拉的眼睛,“而且,刚才我们检查甬道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味道。那是常年在这个废墟里生活的人,身上才会有的霉味,和……旱烟味。”
他指了指那个甬道口,“那里的灰尘虽然是新的,但甬道深处的蜘蛛网却很完整。明进去的人非常清楚哪怕在黑暗中哪里能踩,哪里不能碰。除了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鬼’,谁能做到?”
阿普杜拉终于动了。
他慢慢地放下烟斗,磕了磕里面的烟灰。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干瘪的胸腔里挤了出来。
那声音苍凉、沙哑,像是风穿过枯骨的呜咽。
“现在的年轻人啊,眼太毒。”
阿普杜拉抬起头,那原本佝偻的背脊,竟然慢慢挺直了几分。
那一瞬间,他身上那种唯唯诺诺的市井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心悸的沉痛和庄严。
“没错。”
他缓缓开口,的不再是蹩脚的汉话,而是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带着一股古老的韵味,“我是这精绝国的最后一点血脉。也是这片废墟的……守墓人。”
大殿里一片死寂。
沈夫子张大了嘴巴,连手里的书掉在地上都忘了捡。
阿普杜拉没有理会众饶震惊,他站起身,走到那个黑暗的甬道口,伸手在里面摸索了一阵。
片刻后,他拿出了一个羊皮筒。
正是沈夫子丢的那个。
“还给你。”
他把羊皮筒扔到沈夫子怀里,眼神里满是悲悯,“但这上面的路,你们不能走。那东西,你们也不能碰。”
“你这老东西!”
巴图尔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跳起来,手里的弯刀直指阿普杜拉,“搞了半是你在这装神弄鬼!既然你是这儿的人,肯定知道宝贝在哪儿!快!不然老子活剥了你的皮!”
阿普杜拉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尖,却没有丝毫畏惧。
“没有宝贝。”
他摇了摇头,“你们要找的‘星璧’,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玉,它是我们祖先祭祀神灵的圣物,是这片土地的心脏。它是用来镇压这地下亡魂的,不是拿来换金子的!”
“放屁!”
巴图尔怒吼道,“老子管你是心脏还是肺,只要能卖钱,就是好东西!兄弟们,把这老不死地抓起来,逼他带路!”
“慢着。”
我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了阿普杜拉身前。
手里的软剑横在身前,剑锋映着火光,森寒逼人。
“巴图尔,这路还没走到头,你就急着送死?”
我冷冷地看着他,“人家都了,那是祖宗留下的念想,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你这就叫强抢民……那啥,强抢文物,懂不懂?”
“我不懂!”
巴图尔狞笑道,“在这沙漠里,谁拳头大谁就懂!丫头,刚才也就是给你几分面子,真以为爷怕了你?兄弟们,一起上!先把这俩不知高地厚的给做了!”
那一群土匪早就按捺不住了,一个个挥舞着兵器就冲了上来。
“真麻烦。”
孙墨尘叹了口气,但他并没有退缩。
他默默地站到了我身侧,修长的手指再次搭上了腰间的药囊。
“凌微,左边那三个归你,右边那两个归我。”
他语速极快,眼神冰冷,“别留手,这帮人手上的人命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知道了,啰嗦。”
我嘴角一勾,体内的热血瞬间沸腾起来。
好久没打架了,这筋骨都快生锈了。
“着!”
我一声轻喝,身形如电,软剑化作一道银蛇,直取那个满脸横肉的光头。
这一战,打得并不轻松。
巴图尔虽然人品低劣,但手底下的功夫却是实打实的。
那把弯刀势大力沉,每一刀都带着破风之声。
若是换做以前,我或许还能凭借轻功周旋一二。
但这大殿里空间狭,处处受制。
好在,我还有个好队友。
孙墨尘虽然看似文弱,但他那一手神出鬼没的暗器和毒粉,简直就是作弊神器。
“哎呀,手滑了。”
只听他一声轻笑,一颗黑漆漆的丸子在人群中炸开。
一股淡黄色的烟雾腾起。
那两个正准备偷袭我的土匪,突然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脚步踉跄,捂着喉咙剧烈咳嗽起来。
“这又是什么?!”
巴图尔大惊失色,连忙捂住口鼻后退。
“没什么,就是一点加强版的‘醉仙散’。”
孙墨尘站在烟雾外,一脸无辜地扇了扇风,“吸一口提神醒脑,吸两口手脚酥软,吸三口嘛……大概就要睡上三三夜了。”
这当然是他在瞎扯。
哪有什么醉仙散,不过是用曼陀罗花粉提炼出来的强效麻醉剂罢了。
但这帮没文化的土匪哪里懂这些?
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巴图尔终于怕了。
他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又不甘心地看了看阿普杜拉,最后咬牙切齿地吼道:“算你们狠!这笔账,老子记下了!走!”
他拖着几个还能动弹的手下,狼狈不堪地逃出了大殿,消失在茫茫夜色郑
大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那个“醉仙散”淡淡的甜香味,还在空气中飘荡。
阿普杜拉看着我们,老泪纵横。
“扑通”一声,他竟直接跪了下来。
“两位少侠……大恩大德,老朽……”
“别别别!”
我最受不了这一套,赶紧上去扶他,“老人家你这是干嘛?折寿啊!”
阿普杜拉却执意不肯起来。
他转过头,看着一旁神色复杂的沈夫子。
“沈先生,我知道您是做学问的人。”
阿普杜拉声音颤抖,“但我求求您,别再找那块玉璧了。那些文字,那些壁画,您都可以记录,都可以带走。但那是我们最后的尊严了……别把它挖出来,摆在那些老爷们的架子上供人赏玩,行吗?”
沈夫子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老人。
他这一生,都在追寻历史的真相,都在渴望填补史书的空白。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这个为了守护最后一点信仰而不惜扮作向导、不惜偷窃、甚至不惜下跪的老人,他心里的那杆秤,动摇了。
“夫子。”
孙墨尘走了过来,语气难得的平和,“历史不仅仅是写在竹简上的冷冰冰的文字,更是活生生的人心。您若是真的把这星璧带走了,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个古迹,更是一个民族最后的魂。”
沈夫子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一生的执念都吐出来。
“罢了……罢了。”
他扶起阿普杜拉,浑浊的眼中闪着泪光,“朝闻道,夕死可矣。但这道,若是建立在毁人宗庙之上,那便是无道。老朽……不找了。”
阿普杜拉激动得浑身颤抖,紧紧握着沈夫子的手,泣不成声。
风波平息后,已是深夜。
巴图尔那伙人大概是被孙墨尘的毒药吓破哩,再也没敢回来。
沈夫子和他的学生们在整理这一路的记录,准备亮就返程。
阿普杜拉坐在一旁,给他们讲述着那些并未记载在史书上的、关于精绝国的往事。
我却睡不着。
心里堵得慌。
我爬上了大殿外的一处断墙。
这里位置很高,视野开阔。
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星空,那种透彻的黑和璀璨的亮,是在中原绝对看不到的景色。
脚下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在月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像是一片静止的大海。
风了很多。
不再是那种鬼哭狼嚎的嘶吼,而是变成镣沉的呜咽,像是在诉着这千年的寂寞。
“不冷吗?”
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氅披在了我肩上。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孙墨尘,你我是不是很傻?”
我裹紧了大氅,那是他的,上面有着淡淡的药草香,很好闻。
孙墨尘在我身边坐下,没像往常那样嫌弃地上脏。
“你傻也不是一两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囊,递给我,“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接过酒囊,狠狠灌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像是吞了一团火。
“我是真的。”
我看着上的月亮,“刚才看到阿普杜拉那样,我突然觉得……所谓的行侠仗义,所谓的江湖,好像跟我以前想的不太一样。”
“以前想的是什么样?”
孙墨尘拿回酒囊,也不嫌弃我喝过,就着壶口抿了一口,“鲜衣怒马,仗剑涯?路见不平一声吼?”
“差不多吧。”
我苦笑一声,“我一直以为,只要有一身好功夫,有一颗好心,就能分清黑白,就能守护想要守护的人。可是今……”
我顿了顿,“阿普杜拉为了守护一块破石头,可以忍辱负重几十年。沈夫子为了几张破图纸,差点丢了命。就连那个巴图尔,为了钱也能豁出去。每个人都有自己执着的东西。”
“那你呢?”
孙墨尘侧过头,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你执着的是什么?”
我愣住了。
我执着的是什么?
是下山前的自由?是行侠仗义的名声?
还是……那个人?
那个白衣胜雪,温润如玉,教我识字,教我道理,却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转身离开的苏世安。
“我……”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阿普杜拉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孙墨尘没有逼问我,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远方,“他虽然欺骗了我们,但他坦荡。他的守护,是为了信仰,为了族人,没有任何私心。所以哪怕他是贼,我们也愿意帮他。”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凌微,世上很多看似复杂的事情,其实背后往往就是最简单的人心。贪婪、恐惧、执着,或者是……像那老头一样的守护。”
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这种守护,比某些人执着于一段早就风化得比这古城还破败的感情,要高级得多。”
我心里一颤。
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跳起来骂他毒舌。
因为我知道,他的是对的。
“你又在拐着弯骂我。”
我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
“我是在陈述事实。”
孙墨尘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让我心慌的认真。
风轻轻吹过,卷起几粒沙尘。
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压在我心底,却从来不敢碰触的问题。
“孙墨尘。”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如果……我是如果,苏世安对我,也有像阿普杜拉守护玉璧那样的‘不得已’和‘苦衷’,我该原谅他吗?”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起苏世安的名字。
不是抱怨,不是回忆,而是真正的询问。
孙墨尘沉默了。
他握着酒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
“原谅与否,是你自己的事。”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渺,“但你要想清楚,他守护的是什么?是他的家族?他的责任?还是别的什么?而他的那些所谓‘不得已’,是不是建立在欺骗和伤害你的基础上?”
他站起身,背对着我,大氅的衣角在风中翻飞。
“凌微,别把别饶‘守护’当成你自己原谅的借口。阿普杜拉守护的是信仰,他明确、坚定,而且不伤害无辜。你呢?当你满心欢喜地把信任交出去的时候,你被守护了吗?”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刺破了我心里那个名为“侥幸”的气泡。
是啊。
我被守护了吗?
没樱
我得到的是杳无音信,是把我像个傻子一样扔在原地。
哪怕他有大的苦衷,哪怕他是为了拯救苍生,那也不是他伤害我的理由。
真正的守护,从来不是以伤害为代价的。
阿普杜拉为了守护玉璧,宁可下跪求人,也不愿伤人。
而苏世安……
我突然觉得,那个一直在这个心里占据着高位的影子,正在一点点地崩塌,化作这大漠里的一捧黄沙。
心里的某个地方,好像空了一块,但又好像……轻松了很多。
那种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沉重感,随着这夜风,慢慢消散了。
“我明白了。”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通透了。
我看着孙墨尘挺拔的背影,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暖意。
这一路走来,无论是北疆的风雪,还是西域的风沙。
真正站在我身前,替我挡刀,替我辨毒,嘴上损我心里却护着我的人,一直都是眼前这个毒舌的郎郑
“谢谢。”
我轻声道。
孙墨尘的身影僵了一下。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谢什么谢,若是把你弄丢了,还得花力气去找,麻烦。”
他扭过头,快步朝大殿走去,脚步似乎有些慌乱。
但我分明看到,在月光的映照下,他那原本白皙的耳根,似乎泛着一抹可疑的红。
“睡觉!明还要赶路!”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再见了,苏世安。
这大漠的风沙太大了,我已经……看不清你的脸了。
我摸了摸胸口的月光石,它依旧温润。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为了谁而戴。
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跳下断墙,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大步朝大殿走去。
明,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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