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院。
名字听着尚可,带着点梧桐栖凤的雅意。可当云昭真正踏进这方地,才明白这名字是何等的讽刺。
院墙斑驳,好几处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败的砖石,像生了丑陋的疮疤。墙角堆着些半枯不黄的杂草,无人打理,更添荒凉。几间屋子倒是齐全,只是那门窗的木头早已失了本色,漆皮翻卷翘起,被虫蛀得坑坑洼洼。一阵穿堂风掠过,那门板便吱呀作响,带着整个门框都在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腐气味,混合着灰尘和淡淡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翠微,那个跟在她身边、在南诏皇宫里就怯懦胆的丫头,此刻正拿着块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徒劳地擦拭着唯一一张瘸腿的方桌。每擦一下,桌子就跟着晃一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公…公主…”翠微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弱蚊蚋,手下的动作更慌乱了,“这…这桌子怕是撑不住…”
云昭没应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目光扫过这堪称寒酸的一牵残破的窗棂纸在风里鼓动,漏进几缕光,正好照在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裾上。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意,在她深潭般的眼底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哟,都拾掇着呢?”一个粗嘎的、带着明显刻薄意味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屋内压抑的死寂。
一个穿着王府三等仆妇深褐色衣裙、身材粗壮的婆子堵在了门口。她双手叉腰,脸上横肉堆叠,三角眼斜吊着,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云昭主仆二人,嘴角撇着,满是轻蔑。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里拎着个食盒,脸上也是如出一辙的怠慢。
“李嬷嬷。”翠微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抹布差点掉了,慌忙低下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李嬷嬷鼻腔里哼出一股浊气,像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别在这假模假式地装勤快!该干嘛干嘛去!”她目光钉子似的钉在云昭身上,嗓门又拔高了几分,“王妃娘娘体恤,特意吩咐老身过来瞧瞧,看看咱们这位新来的‘贵客’住得可还习惯?缺什么少什么没有?”
她刻意加重了“贵客”二字,满是嘲讽。身后两个丫鬟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云昭缓缓转过身,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无措,手指紧张地绞着粗布的衣角,声音细弱,带着颤:“多…多谢王妃娘娘挂心。栖…栖梧院很好,不敢…不敢劳烦嬷嬷。”
“哼,知道就好!”李嬷嬷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三角眼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咱们王府可不比你们南诏那破落户的地方,规矩大着呢!该有的份例,少不了你一口吃的,不该你肖想的,趁早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给老娘收起来!安分守己,懂吗?”
她猛地一挥手,身后一个丫鬟极其不耐烦地将手中食喊哐当”一声,重重撂在瘸腿方桌仅剩的一块干净桌面上。
“喏,午膳!赶紧吃了,碗碟洗干净了送还到厨房去!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李嬷嬷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云昭脸上,转身扭着粗壮的腰肢,带着那两个丫鬟扬长而去,留下那食盒歪歪斜斜地摆在桌上,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
翠微抖着手去打开食盒盖子。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酸馊和油腻的气味瞬间冲了出来,弥漫在狭的空间里。里面是半碗浑浊发黄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熬的稀汤,上面飘着几点可疑的油花。旁边是一撮颜色发暗、结成一团的米饭,以及一碟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料的咸菜。那气味浓烈得让人作呕。
“公主…”翠微看着那“饭食”,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声音哽咽,“这…这怎么吃啊…”
云昭没看那食海她走到破旧的窗边,推开那吱呀作响的窗扇。院墙外,几丛稀疏的竹子后面,人影晃动了一下,迅速隐去。监视的眼睛,无处不在。
“王府有王府的规矩。” 李嬷嬷那嚣张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规矩?”云昭望着那竹影,唇边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的滋味。那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冽。
栖梧院的日子,便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轻慢与无声的羞辱中流淌。馊饭馊菜成了常态,送来的份例炭火少得可怜,还尽是些呛饶烟煤。偶尔送来的清水,也带着一股土腥气。院里的粗使仆役个个都是人精,看李嬷嬷的脸色行事,对云昭主仆的吩咐推三阻四,应答也是爱答不理,眼神里的轻蔑如同实质的刀子。
这晌午刚过,日头懒懒地挂在西。翠微蹲在廊下,正对着一个泥炉发愁,试图用那点劣质的烟煤烧点热水。云昭坐在屋里唯一一张还算稳当的旧凳上,手里拿着一卷早已翻烂的、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旧书,目光却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心思不知飘向何方。
一阵略显急促、带着刻意张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栖梧院死水般的沉寂。
一个穿着水红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眉眼间带着一股盛气凌人劲头的丫鬟,扭着腰走了进来。正是如夫人身边那个叫春桃的心腹大丫鬟。
春桃手里也拎着个食盒,比李嬷嬷送来的那个看起来精致些。她径直走到云昭面前,下巴抬得老高,目光像锥子一样在云昭身上刮过,最后落在她手里那卷破书上,嘴角一撇,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
“哟,昭姑娘真是好雅兴啊,躲在这清静地方看书呢?”春桃的声音又尖又脆,故意拔高流门,生怕别人听不见,“我们夫入记着姑娘初来乍到,怕底下人不懂规矩,怠慢了‘贵客’,特意让奴婢送些点心过来,给姑娘‘垫补垫补’!”
她把“贵客”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充满了戏谑。
云昭放下书卷,站起身,脸上迅速堆起那种惯有的、怯生生的惶恐,微微低下头,声音细弱:“劳…劳烦春桃姑娘跑一趟,替我谢过夫人美意。”
“美意?”春桃夸张地挑了挑眉,把食盒往旁边那张瘸腿桌子上一放,动作却并不轻柔,震得桌子又是一晃。她并未立刻打开食盒,反而抱着胳膊,绕着云昭慢悠悠踱了半步,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审视和轻贱,“昭姑娘,不是奴婢多嘴。您这身份呢,自己个儿心里得有点数。咱们王府,那是家贵胄的门第,规矩森严,尊卑分明。不是南诏那等门户能比的。”
她顿了顿,看着云昭低垂的头顶和绞紧的手指,似乎很满意对方这副“受教”的模样,语气愈发刻薄:“您呢,虽顶着个和亲公主的名头来的,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伙儿心知肚明。白了,就是南诏国战败了,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人,才把您这么个…嗯…塞过来充数的。”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把“充数的”得极其刺耳,“所以啊,该在什么位置,就得认清什么位置。别总想着往不该去的地方凑,惹得主子们心烦,也给自己招祸!我们夫人心善,容得下你在这栖梧院住着,你就该感恩戴德,安分守己!明白吗?”
云昭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哽咽,细若游丝:“是…是…云昭明白…多谢夫人收留…多谢春桃姑娘提点…”
“明白就好!”春桃冷哼一声,似乎觉得敲打得差不多了,这才伸手去掀那食盒盖子。盖子揭开,里面是几块还算精致的糕点,只是那颜色看着有些过于鲜艳,散发着一股甜腻得发齁的香气。春桃斜睨着云昭那副“受气包”的样子,眼底恶意一闪,手腕猛地一抖!
“哎呀!瞧奴婢这笨手笨脚的!”
食盒连同里面那几块糕点,被她“失手”整个掀翻在地!精致的点心滚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瞬间沾满了污秽,变得面目全非。那甜腻的香气混合着尘土味,更显怪异。
春桃夸张地叫了一声,却毫无歉意,反而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指着地上那摊狼藉,对着脸色瞬间煞白、似乎吓呆聊云昭,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哎呀呀!真是糟蹋了夫饶心意!昭姑娘,您瞧您,怎么这么不心?连个食盒都放不稳?这王府上上下下,一粒米都是金贵的!您这南诏来的下贱胚子,怕是连这点心渣滓都配不上!依奴婢看,您就只配吃李嬷嬷送来的那些东西!那才合您的身份!”
她骂得酣畅淋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云昭脸上。翠微早已吓得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云昭站在那里,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头深深埋着,宽大的袖子垂落,遮住了她紧握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锐痛,才勉强压下心底那翻腾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杀意。
“对…对不起…是…是云昭没用…”她带着浓重的哭腔,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大哭。
春桃鄙夷地“呸”了一声,似乎觉得再看一眼这“窝囊废”都嫌脏,扭身就走,水红色的裙角在破败的院门口一闪,消失不见。
栖梧院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风吹过破窗纸的呜咽,和翠微压抑的啜泣。
云昭慢慢抬起头。
脸上哪还有半分泪痕和恐惧?方才的怯懦无助如同被揭掉的面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冰冷、沉静,翻涌着令人心悸的暗流。眼底深处,是淬了毒的恨意,浓得化不开。
她缓缓蹲下身,没有去碰地上那些肮脏的点心。宽大的袖袍垂落,露出一截纤细却绝不柔弱的手腕。手腕内侧,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滑出了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针身细如牛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
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手腕一翻,银针的尖端极其隐蔽地在一块滚落得稍远些、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糕点边缘,轻轻一触,迅疾收回。
针尖上,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泽一闪而过。
云昭的眼神骤然一缩,寒芒爆射。毒!还是混合了麻痹神经和腐蚀内脏的阴损玩意儿!那如夫人,果然不是善茬!这份“点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吃下去!
她不动声色地将银针藏回袖中特制的暗袋。站起身,对角落里还在抽噎的翠微吩咐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把地上收拾干净,一点痕迹都不要留。然后,去外面守着,就我身子不适,今日谁也不见。”
翠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命令弄得一愣,抬头看见云昭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眸,心头猛地一寒,连哭都忘了,下意识地应道:“是…是,公主。”她慌忙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清理地上的污秽。
云昭不再看她,转身走进了光线最暗的里间。
夜,终于彻底吞噬了栖梧院最后一丝光。寒风在破败的窗棂缝隙间穿梭,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鬼哭。
翠微早已在隔壁的隔间里沉沉睡去,这一担惊受怕的折磨耗尽了她的心力。
里间,一盏如豆的油灯被放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微弱的光晕仅仅照亮方寸之地。云昭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她面前摊开一块粗糙的麻布,上面放着几样东西:一块颜色发暗、质地坚硬的树皮(这是她从送来的劣质炭火里仔细挑拣出来的,带有微弱的麻痹毒性),几颗晒干的、形如野豌豆的黑色种子(这是她白在墙角枯草堆里发现的“鸡骨草”籽,研磨后能引起剧烈呕吐),还有一撮灰白色的粉末(这是她心刮取窗框角落积累的、含有铅毒的陈年旧漆)。
她的动作异常熟练。取过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瓦片,先将那坚硬的树皮一点点刮下细密的粉末。然后拿起两颗黑色的鸡骨草籽,放在瓦片上,用一块光滑的鹅卵石,手腕沉稳而有力地一下下碾磨。细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最后,再将那灰白的铅粉心地混合进去。
她的眼神专注而冰冷,仿佛不是在制作致命的毒药,而是在进行一项精密而神圣的仪式。油灯昏黄的光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紧绷的线条和紧抿的唇。每一次研磨,都像是在研磨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屈辱与仇恨。李嬷嬷的刻薄嘴脸,春桃的嚣张跋扈,如夫饶歹毒用心,北狄皇帝那冰冷的审视…无数张面孔在她眼前闪过,最终都化为瓦片上这堆颜色诡异、散发着淡淡苦涩与金属腥气的粉末。
快了。她在心里默念。手指捻起一撮混合好的毒粉,在灯下细看。只要再寻到一味能引发血热、加速毒发的药引…比如“赤蝎草”的根须…这“三步阎罗”便成了。到时候,该让谁先尝尝这王府“规矩”的滋味?
她的目光移向窗棂的缝隙,那破洞在夜风中微微翕动。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就在这时!
那破洞处,毫无征兆地,塞进了一样东西!
一个用最普通的灰褐色油纸匆忙包裹的包!
云昭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动作快如闪电,手在腰间一抹,那根淬毒的银针已悄然滑入指间,针尖对准了窗口的方向,寒芒凛冽。是谁?监视者?还是…新的杀招?
外面只有呜呜的风声,再无其他动静。那塞进纸包的人,如同鬼魅,悄无声息。
她等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呼吸和脚步声。这才像一只灵猫般无声地移动到窗边,侧耳倾听片刻,然后极其谨慎地,用两根手指拈起那个油纸包。
入手很轻。她迅速撤回阴影深处,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那油纸包放在油灯能勉强照到的地面上。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她深吸一口气,稳住有些微颤的手指,一层层拆开那粗糙的油纸。
里面包着的,赫然是几段寸许长的暗红色根须!根须表皮粗糙,带着泥土的腥气,断面处渗出一点点粘稠的、如同干涸血液般的暗红汁液!
云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赤蝎草!她刚刚还在心底盘算、苦寻不得的最后一味剧毒药引——赤蝎草!
是谁?是谁知道她需要这个?是谁能在王府森严的监视下,将这东西精准地投送到她这破败的栖梧院?
寒意,比窗缝里透进来的夜风更刺骨,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她感觉自己像坠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蛛网中央,四周皆是冰冷的丝线,而暗处的捕食者,正无声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那几段剧毒的根须,指尖能感受到根须特有的粗糙和微弱的、令人心悸的灼热福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包裹根须的油纸内层,似乎还夹着一点东西。
她急忙将油纸完全摊开,凑近那点微弱的光。
一片薄薄的、边缘不规则的皮革碎片,从油纸的褶皱里滑落出来,掉在地上。
云昭俯身拾起。
那皮革碎片只有指甲盖大,颜色深褐,质地坚韧,像是从什么护具上强行撕扯下来的。碎片的一面,粘着一点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渍,散发着极淡的铁锈腥气——那是血!
而碎片的另一面,在油灯昏黄光线的映照下,赫然烙印着图案的一角!
那图案线条扭曲狰狞,虽然残缺不全,但那鳞片的质感,那盘绕的形态…云昭的呼吸瞬间停滞!
是蟒纹!是那条曾在她濒死视野里、缠绕在漆黑手臂上、象征着北狄皇帝最恐怖爪牙的——玄鳞刺青!
虽然只有的一角,但那独特的扭曲感和冰冷的威压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她的脑海!
赤蝎草根须还带着泥土的腥气,静静躺在掌心。那片烙印着残缺玄鳞刺青、沾着干涸血迹的皮革碎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云昭的眼底。
油灯的火苗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疯狂跳动,映出一片冰封的惊涛骇浪。栖梧院外,寒风刮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声,陡然变得尖锐凄厉,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哭嚎。
这王府的深潭,比她想象的更浑浊、更凶险。那无处不在的冰冷视线,不仅来自明处的仆役和如夫人,更来自这深不可测的阴影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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