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荒凉的山脊线上,将崎岖的官道染成一条暗红的伤痕。经历鹰愁峡的血洗,残破的和亲队伍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伤兽,在沉重的暮色中艰难跋涉。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单调而压抑,夹杂着伤兵痛苦的呻吟和车轴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混合成一支送葬的哀乐。空气里,血腥味、焦糊味、汗酸味和死亡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饶心头,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当那座孤零零矗立在荒野背风处的简陋驿站,如同疲惫旅人眼中最后的灯塔般出现在视野尽头时,队伍里几乎响起一片劫后余生般的、压抑的叹息。
驿站比之前焚毁的那座更加破败低矮,土坯垒砌的院墙塌了几处豁口,院内杂草丛生。驿卒稀少,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显然久已荒疏。驿丞是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者,姓陈,脸上堆满了谦卑惶恐的褶子,声音颤巍巍地迎接着这支煞气未消的队伍。
“王爷…公主…驿站简陋,实在是…委屈贵人了…”陈驿丞的声音在寒风中抖得不成样子。
萧珩依旧是那副被“惊吓”和“伤痛”掏空了精气神的模样,歪在自己那匹新换的枣红马上,眼皮半耷拉着,不耐烦地挥挥手:“少啰嗦!赶紧收拾干净屋子!热汤热饭!再给本王烫壶好酒压惊!”他像是累极了,被赤霄和护卫搀扶下马时,脚步虚浮,几乎挂在了赤霄身上,嘴里还在含混地抱怨着浑身的骨头疼。
云昭被翠微和刘嬷嬷搀扶着下了马车。她脸色苍白依旧,裹紧了素色披风,单薄的身子在料峭的晚风中微微瑟缩,如同枝头最后一片随时会被吹落的枯叶。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眸底深处冰封般的冷静,任由翠微和刘嬷嬷一左一右半扶半架着,脚步虚浮地走向驿站内唯一一间还算齐整的上房。
房间狭,陈设粗陋,土炕上铺着洗得发硬的粗布被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的灰尘和潮湿霉烂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油污厚重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人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晃动。
“公主,您先歇着,老奴去给您打点热水来净面。”刘嬷嬷放下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袱,脸上堆着惯有的、虚假的关切,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在房间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云昭苍白的脸上。
云昭虚弱地点点头,靠在冰冷的土炕边沿,似乎连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刘嬷嬷这才转身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云昭和翠微。翠微依旧惊魂未定,手脚麻利地打开包袱,取出云昭惯用的软布巾和一个的素面铜盆,准备去打水。
“翠微,”云昭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倦意,“本宫…有些口渴,你去看看…驿馆可有干净的热水,给本宫倒一碗来。”
“是,公主!”翠微连忙应下,端着铜盆匆匆出去了。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云昭脸上那虚弱疲惫的神情瞬间褪去,如同揭下了一层假面。她猛地坐直身体,动作迅捷无声。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飞快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简陋的土炕、摇摇欲坠的木桌、唯一的破旧木柜…确认无人窥伺后,她立刻俯身,掀开炕沿一角铺着的、同样洗得发硬的粗布褥子!
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线,她的手指如同灵蛇般探入褥子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微微凸起的土坯缝隙里!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她心翼翼地将其抠了出来,迅速拢入宽大的袖袋之中,随即飞快地将褥子恢复原状。
整个过程快如鬼魅,悄无声息。袖袋里,那枚来自萧珩的、冰凉坚硬的瓷瓶,紧贴着她的手腕内侧,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握着致命火雷般的触福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重新靠回炕边,脸上再次浮现出那副惊魂未定、疲惫不堪的柔弱模样。
脚步声由远及近。刘嬷嬷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回来了。她将水盆放在桌上,浸湿布巾,殷勤地递给云昭:“公主,擦把脸吧,去去寒气。”
“有劳嬷嬷。”云昭接过布巾,温热的湿气扑在脸上,稍稍缓解了紧绷的神经。她动作缓慢地擦拭着脸颊和脖颈,目光看似涣散,实则眼角的余光紧紧锁定着刘嬷嬷的一举一动。
刘嬷嬷站在一旁,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谦卑笑容,眼神却在云昭擦拭的动作间逡巡,似乎在观察她是否真的虚弱。就在云昭放下布巾的瞬间,房门被轻轻叩响。
“公主殿下,”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子怯生生的声音,“奴婢碧荷,奉贵妃娘娘之命,特来给公主殿下送安神汤药。”
碧荷!柳贵妃宫里的掌事宫女!
云昭的心猛地一沉。刘嬷嬷是皇后的人,碧荷是柳贵妃的心腹!在这刚刚经历血洗、人心惶惶的荒驿,柳贵妃的人竟也“及时”送来了“安神药”?这绝非巧合!
刘嬷嬷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和警惕,脸上却堆起更深的笑容:“哎呀,是碧荷姑娘!快请进!贵妃娘娘真是体贴入微,还惦记着公主凤体!”她快步上前打开了门。
碧荷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瓷炖盅,盖子盖得严严实实,缝隙里逸散出淡淡的、带着草药清苦的温热气息。碧荷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清秀,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宫装,低眉顺眼,姿态恭敬。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对着云昭深深福礼:“奴婢碧荷,见过公主殿下。贵妃娘娘听闻公主路上受惊,特命奴婢将娘娘珍藏的百年老参并几味安神定惊的药材熬了这盅参汤,命奴婢务必亲手奉与公主,以安凤体。”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话语滴水不漏,将柳贵妃的“关怀”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云昭却敏锐地捕捉到,在碧荷放下托盘的瞬间,她那看似恭敬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如同淬毒的细针,飞快地扫过云昭苍白的脸,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和…期待?
“贵妃娘娘厚爱,本宫…铭感五内。”云昭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感激,目光落在那个白瓷炖盅上。那瓷盅样式普通,但盖子边缘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同于药味的、极其微弱的甜腻气息,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钻入她的鼻腔!
不是毒!至少不是烈性剧毒!这种甜腻,带着一种阴柔的、缓慢侵蚀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熟悉腑前世在冷宫里,那些被掺在饮食里,让她日渐虚弱、精神恍惚的慢性毒药,就是这种味道!
柳贵妃!好一招借刀杀人!趁着她“受惊过度”,名正言顺地送来这碗“安神汤”!若她喝下,日后毒发,也只道是惊吓过度、旅途劳顿所致!谁也查不到她柳贵妃头上!
云昭的指尖在袖中冰冷的瓷瓶上缓缓摩挲,心念电转。如何拒绝?直接点破有毒?不行!没有证据,只会打草惊蛇,暴露自己!装病不喝?刘嬷嬷和碧荷都在,她们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表忠心”的机会,定会软磨硬泡,甚至可能强邪伺候”她喝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趔趄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酒气和含混不清的醉骂!
“滚开!都…都给本王滚开!本王要…要去看美人儿!谁…谁敢拦本王!”
是萧珩!他显然又喝了不少,声音大得震得门板都在嗡嗡作响。
“王爷!王爷您醉了!公主已经歇下了!您…”一个护卫焦急劝阻的声音。
“放屁!本王…本王没醉!美人儿受了那么大惊吓,本王…本王不去看看怎么行!让开!”萧珩蛮横地吼着,脚步声伴随着推搡声越来越近!
“砰!”
房间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浓烈的酒气如同实质般涌了进来!萧珩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宝蓝色的锦袍皱巴巴敞开着,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领子,也被酒渍染黄了一片。他头发散乱,脸上带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神迷蒙混沌,一手拎着个酒壶,身体摇摇晃晃,全靠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美…美人儿!你…你没事吧?本王…本王来看你了!”他打着酒嗝,舌头都大了,目光在房间里茫然地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桌边的碧荷和刘嬷嬷身上,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嗯?你…你们是谁?杵在这儿…碍本王眼呢?”
碧荷和刘嬷嬷显然被萧珩这副醉醺醺闯进来的架势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奴婢碧荷(老奴刘氏),见过王爷。”
萧珩像是没听见,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目标明确地朝着坐在炕边的云昭走去,嘴里还在嘟囔:“美人儿…吓坏了吧?本王…本王给你带了好东西压惊…”他一边着,一边举起手里的酒壶就往嘴里灌。
就在他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经过桌边时,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像是被地上的土坷垃绊了一下,整个人朝着端着托盘的碧荷就歪了过去!
“啊!”碧荷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时迟那时快!
只见萧珩那拎着酒壶的手“慌乱”地挥舞着,试图保持平衡,酒壶里金黄的酒液泼洒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碧荷手中的托盘上!那盛着参汤的白瓷炖盅被酒壶狠狠一撞!
“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白瓷炖盅被撞翻,滚烫的参汤混合着碎裂的瓷片,泼了碧荷一身!滚烫的汤水溅在她手上、身上,烫得她失声痛呼,托盘也脱手掉在地上!
“哎哟!烫死本王了!”萧珩也夸张地嚎叫起来,像是被溅出的热汤烫到,猛地缩回手,酒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液流了一地。他指着狼狈不堪、手忙脚乱拍打身上汤水的碧荷,醉醺醺的脸上满是“愤怒”和“委屈”,破口大骂:“哪…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敢…敢挡本王的路!还…还弄脏了本王的酒!烫…烫着本王了!你…你该当何罪!”
刘嬷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愣在原地。
云昭坐在炕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看到萧珩撞翻汤盅时,那看似慌乱挥舞的手臂,角度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他泼出的酒液,正好掩盖了参汤被撞翻时可能溅起的异常气味!
“王…王爷息怒!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王爷您…”碧荷又惊又痛又怕,手上被烫红了一片,衣服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参汤的污渍和瓷片碎渣沾了满身,狼狈到了极点。她看着地上狼藉的汤水和碎片,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懊恼和怨毒。
“还敢狡辩!”萧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更加暴跳如雷,指着碧荷的鼻子,“赤霄!赤霄!给本王把这个冲撞本王、意图不轨的贱婢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不!三十大板!给本王狠狠地打!”他醉醺醺地嘶吼着,唾沫横飞。
赤霄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有任何犹豫,沉声应道:“是!”大步上前,如同老鹰抓鸡般,不容分地扭住还在试图辩解、吓得魂飞魄散的碧荷的胳膊,拖死狗般就往外拽!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奴婢冤枉!奴婢是奉贵妃娘娘之命…”碧荷凄厉的哭喊求饶声在走廊里迅速远去。
刘嬷嬷脸色煞白,看着地上狼藉的参汤碎片和扬长而去的赤霄、碧荷,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不出来。她看向依旧瘫坐在炕边、似乎被这“闹剧”吓得更显虚弱的云昭,又看看暴怒未消、醉眼朦胧的萧珩,最终只能深深地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惊惧和复杂情绪。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萧珩骂骂咧咧,揉着自己被“烫红”的手背,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一屁股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椅上,像是耗尽了力气,头一歪,伏在桌面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本王…本王就在这儿…守着美人儿…看…看谁还敢来捣乱…” 话音未落,鼾声已起,竟是“醉”得睡了过去。
房间里一片狼藉,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参汤的草药味和打翻的苦涩气息。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刘嬷嬷僵立在一旁,如同泥塑木雕。云昭靠在冰冷的土炕边,看着伏案“酣睡”的萧珩,又看看地上那摊混合着酒液和参汤的污渍,袖中紧握着那冰冷瓷瓶的手指,缓缓松开。
一场致命的危机,就这样被一场荒诞的醉酒闹剧,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然而,云昭的心却没有丝毫放松。
夜,更深了。荒驿死寂,只有呼啸的风声拍打着破败的窗棂。油灯的火苗跳跃了几下,光线愈发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伏在桌上“酣睡”的萧珩,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势,只有压在手肘下的那只手,手指在桌面的阴影里,极其隐蔽地、极其快速地朝着云昭的方向,弯曲、弹动了两下——一个和之前如出一辙的暗号!
云昭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同时,窗棂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夜鸟振翅般的“嗒”声!
她立刻屏住呼吸,身体纹丝不动,只有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警觉的猎鹰,扫向窗棂的缝隙。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一张极其熟悉的、如同岩石般冷硬的侧脸轮廓一闪而过——是墨羽!
墨羽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在窗棂外一闪即逝。没有停留,没有言语,只有那短暂的现身,如同一个无声的确认,随即彻底消失。
他查到了什么?碧荷的审讯结果?还是…关于那支黑箭?关于那个如同毒蛇般的暗红符号?
云昭的目光缓缓移回伏案“酣睡”的萧珩身上。他依旧一动不动,只有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在这死寂的、危机四伏的荒驿深夜里,这个看似烂醉如泥、荒唐不堪的男人,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潜藏在水面之下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阴影和冰冷算计。
袖袋里,那枚来自他的、冰冷坚硬的瓷瓶,再次变得灼热起来。它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最终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缓缓闭上眼,指尖再次触碰到袖袋里那冰冷光滑的瓷壁。黑暗中,那个扭曲盘旋、如同毒蛇昂首般的暗红色烙印符号,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冰冷,诡异,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不祥。
玄鳞卫…这个如同帝影般存在的名字,如同最深的梦魇,沉沉地压了下来。
喜欢错嫁:重生后我与宿敌共谋江山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错嫁:重生后我与宿敌共谋江山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