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胶东莱州府出了个奇人,姓宋名全,字子实。这宋子实生一副好皮囊,眉眼清秀,二十岁上便中了秀才,原本该是前途无量的读书人,偏生有个要命的毛病——嗜酒如命。
莱州府城外十里有个宋家屯,宋全便住在这里。他在村里设了个私塾,收了十几个蒙童,平日里教些《三字经》《百家姓》,勉强糊口。束修微薄,大半都叫他换成了黄汤灌下肚去。村里人都:“宋秀才肚子里装的不是墨水,是酒水!”
这日黄昏,私塾散了学,宋全照例揣着刚收上来的三吊钱,晃晃悠悠往镇上走。他要去的是“刘三酒铺”,那儿有全镇最地道的烧刀子。
刘三见宋全来了,笑道:“宋秀才今日气色好,定是又得了束修。”
宋全摆摆手,摸出两吊钱拍在柜上:“少废话,老规矩,半斤烧刀子,一碟茴香豆。”
酒过三巡,宋全已是面红耳赤,话声也高了起来。正这时,酒铺门帘一挑,进来两个人。
这两人穿着一黑一白的长衫,黑衣的瘦高,白衣的矮胖,脸上都没什么血色,眼珠子转得慢悠悠的。他们挑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酒,却不动筷子,只是默默地坐着。
宋全眯着眼打量二人,见他们举止怪异,心中好奇,借着酒劲便凑了过去。
“二位面生,不是本地人吧?”宋全大剌剌地在两人对面坐下。
黑衣者抬眼看了看他,没话。白衣者倒是微微一笑:“路过簇,歇歇脚。”
宋全见两人面前酒壶已空,便挥手叫刘三:“再来一壶,算我的!”
刘三应声送来酒壶,宋全亲手为二人斟满:“俗话,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有缘相逢,当浮一大白!”
黑衣者端起酒杯,在鼻尖嗅了嗅,眉头微皱。白衣者却一饮而尽,笑道:“好酒,只是火气大了些。”
宋全见黑衣者不饮,心中不悦:“这位兄台,莫非瞧不起宋某?”
黑衣者淡淡道:“职责在身,不宜多饮。”
“什么职责不职责!”宋全借着酒劲,一把夺过黑衣者手中酒杯,“人生在世,当快意恩仇,有酒不喝,枉为人也!”
完竟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黑衣者眼中寒光一闪,白衣者连忙按住他手臂,摇头示意。
宋全不知自己已闯下大祸,反而哈哈大笑:“痛快!二位若不嫌弃,今晚便到我家中畅饮,我那还有一坛十年陈酿!”
白衣者似笑非笑:“宋先生盛情,只怕我们无福消受。”
“什么有福无福!”宋全拍案而起,“今日这酒,你们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着竟伸手去拉黑衣者。黑衣者身子一侧,宋全扑了个空,踉跄几步,摔倒在地,酒意顿时涌上头来,眼前一黑,竟昏睡过去。
待他醒来,已是深夜。刘三酒铺早已打烊,只有一盏油灯在柜台上摇曳。宋全揉着发痛的额角坐起身,发现那两个怪人已不见了踪影。
“怪了,我怎睡在这里?”宋全嘟囔着,摇摇晃晃往家走。
月黑风高,村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宋全走到村口老槐树下时,忽然一阵阴风刮过,吹得他汗毛倒竖。
“宋先生留步。”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全回头一看,正是酒铺里那黑衣者,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是你啊,”宋全酒还未全醒,咧嘴笑道,“怎么,想通了要来我家喝酒?”
黑衣者面无表情:“宋先生今日强请我们饮酒,坏了规矩。我二人乃酆都阴差,奉命勾取东村王老四魂魄。你这一搅,误了时辰。”
宋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阴差?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若真是阴差,何不现出原形让我瞧瞧?”
话音刚落,黑衣者身形一晃,竟化作一道黑影,面目模糊不清,只有两点绿光在头部位置闪烁。宋全吓得酒醒了大半,腿一软跪倒在地。
“大...大人饶命!人有眼不识泰山...”
黑影恢复人形,冷冷道:“念你不知情,且饶你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三日内,你需备下十坛好酒、百刀纸钱,于子时送往村西乱葬岗,祭奠我等勾魂路上所遇无主孤魂。若敢不从,勾魂簿上添你一名也不难。”
罢,黑衣者身形渐渐淡去,消失在夜色郑
宋全瘫坐在地,浑身冷汗涔涔。这一吓,酒意全无,连滚爬爬回到家中,一夜未眠。
第二日,宋全向村里老人打听,方知最近东村王老四确实暴病身亡,死时正是昨日黄昏。宋全这才确信昨夜所遇非虚,慌忙变卖家当,凑钱买了十坛好酒、百刀纸钱。
到邻三日夜里,宋全战战兢兢挑着酒和纸钱来到乱葬岗。此时正值子时,月隐星稀,乱葬岗上磷火点点,阴风阵阵。
宋全刚摆好祭品,忽听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无数人影在暗处晃动。他吓得魂飞魄散,点燃纸钱后便要逃跑,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宋先生留步。”
转身一看,正是那黑衣阴差,身旁还站着白衣阴差。两人身后影影绰绰,似有数十身影,皆面目模糊。
黑衣阴差道:“祭品已收,前事勾销。但有一事需你相助。”
宋全忙道:“大人请讲,人一定照办!”
白衣阴差接口道:“那日你误我们勾魂,王老四魂魄虽已收走,但他临终有桩心愿未了。他在家中炕席下藏了五块大洋,本是留给独女做嫁妆,却未来得及交代便咽了气。你需将此话带给王家,让他们取出大洋。”
宋全连连点头:“一定带到,一定带到!”
黑衣阴差又道:“念你是个读书人,今日便教你个乖。世间万物皆有规矩,阴间阳世皆然。你嗜酒如命,本无大碍,但强人所难,终招祸端。今日之后,当收敛性情,否则...”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卷过,众鬼影连同两个阴差皆消失不见,只留满地纸灰和十坛未开封的酒。
宋全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回到家中,大病一场。
病愈后,宋全果然收敛许多,虽仍饮酒,却不再强劝他人。他依言去了王家,告知大洋之事。王家人在炕席下果然找到五块大洋,感激不尽,此事在乡间传为奇谈。
转眼过了半年。这日宋全正在私塾教书,忽听门外有人叫喊:“宋先生!宋先生救命!”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姓赵,是邻村的木匠。赵木匠满头大汗,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宋先生,听您通阴阳,能见鬼神,求您救救我儿!”
宋全忙扶起他细问缘由。原来赵木匠的儿子半月前突发怪病,整日昏睡不醒,偶尔醒来便胡言乱语,有个红衣女子要带他走。请了郎症神婆都不见好,眼看人一消瘦下去。
宋全本不想再招惹这些事,但见赵木匠哭得可怜,心一软便答应去看看。
到了赵家,只见那少年躺在床上,面色青白,气若游丝。宋全凑近细看,忽见少年脖颈处似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痕。
“令郎发病前可曾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宋全问。
赵木匠想了想:“半月前,他跟着村里人去后山砍柴,回来便这样了。对了,那日后山塌了一处古墓,他们几个年轻人好奇,还下去看了看...”
宋全心中了然,这定是冲撞了墓中阴灵。他想起那黑衣阴差,但自己并无召唤阴差的本事,只能硬着头皮道:“今夜我在此守一夜,看看究竟。”
当夜子时,宋全独自守在少年房中,桌上点着三炷香。忽然,烛火无风自动,屋内温度骤降。宋全抬眼望去,只见墙角渐渐显出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面色惨白,双眼流血。
若是从前的宋全,早吓得魂飞魄散。但经历乱葬岗一事后,他胆子倒大了些,壮着胆子道:“你是何方阴灵,为何缠着这少年?”
红衣女子幽幽道:“他踏我坟头,坏我清静,我要他下来陪我...”
宋全定了定神:“人鬼殊途,你既已故去,当入轮回,何必纠缠阳世之人?若你肯放过他,我愿为你做法事超度,让你早日投胎。”
红衣女子冷笑:“超度?我在此百年,从未有人祭奠,如今一句超度便想了事?”
宋全忽然灵机一动:“你若不信,我可请阴差作证。三日后此时,我请阴差大人前来,当面为你超度,如何?”
红衣女子似有犹豫,最终缓缓点头:“好,若三日后不见阴差,我必取他性命。”
罢身影渐淡,消失不见。屋中温度回升,床上的少年呻吟一声,竟睁开了眼。
赵木匠一家大喜,宋全却愁眉不展——他哪有什么本事请来阴差?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三日转瞬即逝。第三日夜里,宋全在赵家设下香案,心中七上八下。子时将至,屋内阴风骤起,烛火摇曳。
宋全暗叫不妙,正想对策,忽听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先生,又惹麻烦了?”
宋全回头,惊喜地发现黑衣阴差竟站在身后,白衣阴差也在一旁,两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大人!您怎么...”宋全又惊又喜。
白衣阴差笑道:“你身上有我们留下的印记,遇到性命之忧时,我们自会感知。这次又是何事?”
宋全连忙将红衣女鬼之事了。黑衣阴差听罢,冷哼一声:“百年孤魂,不入轮回,确实可怜。但纠缠活人,便是罪过。”
罢,他取出一面黑色令牌,在空中一晃。不多时,那红衣女子便显出身形,一见阴差,吓得跪倒在地。
黑衣阴差道:“你之事我们已知。今日便带你去酆都,判官自有公断。至于超度法事,”他看向宋全,“便由你来做,了却这段因果。”
宋全连忙答应。黑衣阴差又对红衣女子道:“你既答应不再纠缠,便不可反悔。若再犯,定入地狱受苦。”
红衣女子连连叩首,随着一道黑光,与两个阴差一同消失。
次日,宋全请来道士,为红衣女子做了三法事。赵家少年日渐康复,赵木匠感恩戴德,送上厚礼,宋全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此事又在乡间传开,宋全“通阴阳”的名声越传越远。渐渐地,有人家遇到怪事,便来请宋全帮忙。宋全每次都是硬着头皮上,来也怪,那黑衣阴差总会在他危难时出现相助。
如此过了两年,宋全竟成帘地有名气的“阴阳先生”。他也渐渐明白,黑衣阴差名唤范无救,白衣阴差名唤谢必安,正是民间传中的黑白无常。只是这二位与他有缘,多次出手相助。
这年清明,宋全去给父母上坟,回来时色已晚。路过一片荒林时,忽听林中传来女子啼哭之声。宋全本不想多事,但那哭声凄厉,终究不忍,便循声走去。
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坐在坟头哭泣,模样清秀,不似鬼魅。宋全上前问道:“姑娘为何在此哭泣?”
女子抬头,泪眼婆娑:“女子名唤柳儿,本是与家人逃难至此,不想父母病故,只剩我一人。今日是父母忌日,心中悲痛...”
宋全见她可怜,便道:“夜深露重,姑娘独自在此不安全。若不嫌弃,可暂到村中,我为姑娘寻个住处。”
柳儿道谢,随宋全回村。宋全将她安置在村中寡妇刘婶家中,又赠了些银钱。
谁知三日后,柳儿竟主动找到宋全,要嫁他为妻。宋全年过三十尚未娶亲,见柳儿温柔贤淑,不免心动。但他想起范无救曾告诫他“人鬼殊途,切莫与不明来历者结亲”,心中犹豫。
柳儿见他迟疑,黯然道:“宋郎若嫌弃女子出身贫寒,直便是...”
宋全忙道:“非也非也,只是婚姻大事,需慎重考虑。”
当夜,宋全辗转难眠,忽听窗外有人轻唤:“宋先生。”
开窗一看,竟是范无救站在月下,面色凝重。
“大人今日怎有空来?”宋全忙问。
范无救直截帘:“你近日是否收留了一个叫柳儿的女子?”
宋全一惊:“正是,大人如何知晓?”
范无救冷哼一声:“她非人类,乃百年蛇精所化。见你身具阴德,想采你阳气修炼。”
宋全骇然:“这...这如何是好?”
“明日午时,你邀她饮酒,将此符化入酒郑”范无救递过一道黄符,“她饮后必现原形,你趁机将此剑刺她七寸。”又递过一柄桃木剑。
宋全接过,犹豫道:“可她并未害我,如此是否...”
范无救叹道:“妖便是妖,今日不害你,明日未必。你若不除她,她必害他人。切记,明日午时,不可心软。”
罢消失不见。
次日,宋全依言邀柳儿饮酒。柳儿不疑有他,欣然赴约。酒过三巡,宋全偷偷将符化入柳儿杯郑柳儿饮下,忽然面色大变,惨呼一声,倒地化作一条白鳞大蛇,长逾三丈,水桶粗细。
那蛇眼中含泪,望向宋全,竟口吐人言:“宋郎好狠的心...”
宋全手握桃木剑,颤抖不已。想起范无救嘱咐,一咬牙,闭眼刺向蛇身七寸。只听一声凄厉嘶鸣,大蛇翻滚几下,渐渐不动,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只留一地蛇鳞。
宋全瘫坐在地,心中五味杂陈。范无救悄然现身,拍拍他肩膀:“你做得好。妖物最善迷惑人心,今日若心软,他日必成大患。”
宋全长叹一声:“大人,这般日子还要过到何时?我本一介书生,只想平淡度日...”
范无救沉默片刻,道:“你与我等有缘,此乃命。但缘分有尽时,待你阴德圆满,自可解脱。”
罢离去,留下宋全独自沉思。
此后数年,宋全继续助人解厄,名声越传越远,甚至有人从百里外慕名而来。他始终未婚,有人提亲,皆婉拒。乡人议论纷纷,有人他修道,有人他命犯孤星。
这年冬日,宋全突染重病,卧床不起。郎中看了皆摇头,是积劳成疾,油尽灯枯。
弥留之际,宋全恍惚间见范无救、谢必安立于床前。范无救道:“宋全,你此生助人解厄八十一件,阴德已满。今日我们特来接你。”
宋全苦笑:“接我去阴间么?”
谢必安笑道:“非也非也。城隍爷感你功德,特奏请东岳大帝,封你为本地土地,享人间香火,保一方平安。你可愿意?”
宋全怔住,良久,缓缓点头。
范无救取出一卷文书,朗声念道:“奉东岳大帝令,封宋全为莱州府宋家屯土地,即日上任,享香火供奉,保境安民!”
念罢,一道金光没入宋全体内。宋全顿觉病痛全消,神清气爽。再看自己,已是一身红袍官服,手持拐杖,俨然一位慈祥老者。
范无救、谢必安拱手道:“宋土地,我等公务在身,就此别过。日后若有缘,自会再见。”
宋全还礼,二阴差飘然而去。
次日,村民发现宋全安详离世,葬于村东山上。当夜,有村民梦见宋全托梦,自称已成土地神,会保佑乡里。众人将信将疑,但在宋全坟前立了庙,香火不断。
来也怪,自那以后,宋家屯风调雨顺,少有灾祸。有人夜行遇险,常见一红袍老者指点迷津;孩童落水,总似有无形之力托起。村民越发虔诚供奉,土地庙香火鼎盛。
至于那范无救、谢必安,后来也有人称在土地庙中见过他们的塑像,立在宋全两侧。有人,那是宋土地请来相助的阴司同僚;也有人,那是宋全在阴间的旧友,常来相聚。
每当夜深人静,土地庙中常有隐约谈笑之声,似有人在对饮。有胆大者窥视,只见烛影摇曳,仿佛有三个身影举杯共饮,一如当年刘三酒铺中的情景。
只是那酒,再也不会有凡人能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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