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京城桥。
夏末傍晚的闷热未散,书摊子、杂耍场子、吃摊子围成一片喧嚷。人群最多的却是一处用青布围起来的场子,里头隐隐传出奇异的曲调——不似胡琴,不似笛箫,倒像是夏夜里蝈蝈叫唤,却偏偏合成了一曲《夜深沉》。
布帘掀开一角,一个穿着褪色青布长衫的中年汉子探出半个身子,朝外吆喝:“各位爷,蝈蝈戏班最后一场了!错过今日,不知何时再能见着这下独一份的活虫唱戏!”
人群一阵骚动,几枚铜板、银角子叮叮当当扔进场边的铜锣里。我那时十六岁,在药铺当学徒,省下三的饭钱,也挤了进去。
青布围子不过三丈见方,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立着个精巧的紫檀木戏台,雕梁画栋,竟只有一尺来高。台前坐着班主柳三更,五十来岁,瘦长脸,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朝四方作了个揖,也不话,只从怀里掏出个油光发亮的葫芦,轻轻一晃。
奇事发生了。
葫芦口先是探出两只翠绿的触须,接着一只拳头大的蝈蝈蹦了出来,通体碧绿,唯独翅膀上两道金线。它不慌不忙跳到戏台中央,前足抬起,竟似老生亮相。柳三更从袖中取出一支细若牛毛的竹签,在葫芦口轻轻一敲——哆!
那蝈蝈应声开嗓,发出“铮铮”两声,真如老生念白:“一轮明月——照窗前——”
满场哗然。我挤在最前头,看得真真切切:那蝈蝈不但能合上调门,每唱一句,还配合着做身段——演到悲处,触须低垂;唱到怒时,双翅振动。更奇的是,它发出的声音不像寻常蝈蝈刺耳,竟真有几分马连良的韵味。
一段《文昭关》唱罢,柳三更竹签再敲。葫芦里又跳出七八只蝈蝈,大不一,颜色各异:一只红头碧翅的扮旦角,声音尖细婉转;两只黑背金斑的演花脸,嗓音粗豪;另有几只些的蹦到戏台两侧,发出锣鼓铙钹之声,竟组成了个完整的戏班!
那晚唱的是全本《白蛇传》。青与白蛇对唱时,两只蝈蝈触须相碰,宛若姐妹执手;法海出场时,一只紫金背的大蝈蝈振翅发威,声如洪钟。到“水漫金山”一节,柳三更含了一口清水,朝戏台轻轻一喷——水雾中,十几只蝈蝈同时振翅,竟真有人喊马嘶、浪涛汹涌之声!
我看得痴了,满场数十人也鸦雀无声。直到戏罢,蝈蝈们依次跳回葫芦,柳三更起身谢客,众人才如梦初醒,喝彩声几乎掀翻布棚。
散场后,我鼓起勇气凑上前:“柳班主,这蝈蝈……真是神了。”
柳三更正在收拾戏台,抬眼看看我,笑了笑:“兄弟懂戏?”
“在药铺干活,常听掌柜的放留声机。”我老实,“可留声机是死的,您这是活的。”
他点点头,压低声音:“实不相瞒,这不是寻常驯虫的法子。”他拍了拍葫芦,“这里头住着的,是‘戏精’。”
“戏精?”
“戏唱百年,自有精魂。”柳三更眼神飘远,“早年间,我在直隶乡下跑码头,遇着个破败的戏台。班主那台子闹鬼——夜半无人时,常闻锣鼓声。我偏不信邪,在台子下睡了三夜。第三夜子时,真见着一群光点从台板缝里飘出,聚成人形,咿咿呀呀唱起《牡丹亭》。”
他顿了顿:“我跟着师父学过些鲁班术,认出那是戏魂。便用祖传的‘聚灵葫芦’,把它们收了起来。谁知带回京城,葫芦里竟孵出一窝蝈蝈,每只都带着一段戏魂。我试着调教,竟成了这蝈蝈戏班。”
我将信将疑,但亲眼所见不容作假。打那以后,我一得空就往桥跑。柳三更似乎也喜欢我这个年轻看客,常让我帮着搭布棚、收铜板。熟了之后,他告诉我更多秘密:
那领头的绿背金翅蝈蝈,原是前清一位名角的魂;红头碧翅的旦角,生前是津卫的红牌花旦;连那些配戏的角,也都是梨园行里混了一辈子的老人儿。这些戏魂借蝈蝈之身还愿,不为钱财,只图再唱一场。
“它们跟了我十年。”柳三更抚着葫芦,像抚着孩子的头,“唱遍京津,也攒了些名声。可最近……”
他欲言又止。我追问,他才叹气道:“梨园行的规矩,戏班不能总在一处唱。戏魂得游走四方,吸各地的人气、戏韵,才能长久。可眼下时局乱,出了京城,怕是不好走。”
果然,不久后麻烦来了。
先是同行挤兑。桥几个杂耍班主联名告到警察厅,柳三更搞“妖术惑众”。警察来查了几次,见只是蝈蝈叫唤,找不出把柄,却勒令他加收“异技捐”,钱数高得离谱。
接着是地头蛇“阎王爷”找上门。这阎王爷本姓严,管着桥一半的地皮,手下养着几十号打手。那日他带着两个跟班闯进场子,大咧咧坐下:“柳班主,你这玩意儿有点意思。下个月我老娘七十大寿,来我府上唱三堂会。”
柳三更作揖:“严爷赏脸。不知酬金……”
“酬金?”阎王爷笑了,“能给我严家唱戏,是你大的福分。还想要钱?”他一指葫芦,“把这玩意儿孝敬给我,桥的地面,以后我罩着你。”
柳三更脸色白了,却不敢硬顶,只推蝈蝈认生,离了他活不成。阎王爷冷笑着走了,临走撂下话:“给脸不要脸。等着瞧。”
那晚收摊后,柳三更一夜未眠。次日他对我:“兄弟,这京城怕是待不住了。我打算往南边走,听上海滩有懂行的。”
“我跟你去!”我脱口而出。药铺学徒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这蝈蝈戏班却让我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柳三更摇头:“江湖险恶,你还年轻。”他从怀里摸出个些的葫芦,“这‘金嗓儿’送你——就是那只扮老生的。它性子温,爱唱《空城计》。烦闷时听听,解个闷。”
我推辞不过,收了。他又嘱咐:“记住,每月初一、十五,给它饮一滴无根水——就是檐头接的雨水。别喂食,它自会吸食月光精气。”
柳三更走得匆忙。三日后我再去桥,布棚已拆,人踪杳然。问旁边卖糖饶,前夜阎王爷的人来闹过,没找着人,砸了些家伙什。
我怅然若失。回到药铺后院的屋,掏出葫芦,学着柳三更的样子轻敲——哆。
葫芦口探出金嗓儿的触须。它跳到窗台上,对着月亮,真唱起了“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那一刻,我下定决心:我要去找柳三更。
我辞了工,用攒下的钱买了南下的火车票。临行前去请教了药铺的老掌柜——他是京城老户,见多识广。听蝈蝈戏班的事,他捻须沉吟:“柳三更?可是保定府柳家庄的人?”
“他没过籍贯。”
“那就对了。”老掌柜,“三十年前,保定府出过一桩奇案:柳家庄的柳家班一夜之间全班子弟暴毙,死时个个面带笑容,像在唱戏。官府查了半年,是误饮毒酒。可坊间传闻,是班主柳慕仙——擅驯虫鸟,把戏魂封进蝈蝈,遭了反噬。”
我心头一凛:“柳三更莫非……”
“柳慕仙有个独子,当年在外学艺,逃过一劫。”老掌柜看着我手中的葫芦,“若真是他,你可得心。戏魂借虫还阳,终究是阴物。久伴身侧,损人阳气。”
我半信半疑上了路。经津、过济南,一路打听“蝈蝈唱戏”的奇人。在徐州码头,真让我问着了线索:一个书的,月前有班主在茶馆演过“虫戏”,被当地青帮请去,再没出来。
我心下一沉,直奔那家茶馆。掌柜的起初不肯,塞了几枚银角子,他才低声道:“那位班主姓柳,手段确实高。可青帮龙头吴四爷请他到府上唱堂会,他非要先收定钱,惹恼了四爷。听……被扣下了。”
“关在哪儿?”
掌柜的摇头:“这我可不敢。兄弟,听我一句劝,青帮的事少沾。”
我辗转打听了两日,才探听到吴四爷有处别院在云龙山下。当夜我摸到那院子后墙,翻进去一看,是座荒废的戏园子。正堂亮着灯,传来喝骂声。
我趴在窗缝偷看。只见柳三更被绑在椅子上,脸色苍白,葫芦摆在八仙桌上。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想必是吴四爷——正拿着葫芦乱晃:“姓柳的,再不出驯虫的法子,我把你这破葫芦砸了!”
柳三更嘶声道:“砸了葫芦,戏魂四散,方圆十里夜夜鬼唱戏,你担得起?”
吴四爷迟疑了。这时旁边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凑上前:“四爷,硬的不行来软的。我听这种术法,得用‘活祭’——取活人精血喂虫,虫才听话。”
我听得寒毛直竖。却见柳三更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异光:“你们真想学?”
吴四爷点头。柳三更:“那好,先给我松绑。我得摆香案,请戏神。”
松绑后,柳三更走到桌前,捧起葫芦,喃喃念咒。念着念着,他忽然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葫芦上!
“不好!”师爷大叫,“他要放魂!”
已经迟了。葫芦盖自动弹开,数十道各色光点蜂拥而出——不,不是光点,是几十只蝈蝈!它们在空中聚成一片绿云,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剑那叫声不再是戏文,而是无数人混杂的哭嚎、怒骂、悲鸣!
吴四爷和手下捂耳惨剑蝈蝈群扑向他们,专咬眼耳口鼻。我吓得腿软,却见柳三更朝我藏身之处看了一眼,微微摇头,示意我快走。
我刚要转身,院中异变又生。
戏台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鹤唳。月光下,一只白鹤翩然而降,落地化作一位白衣道人。道人拂尘一甩,空中蝈蝈纷纷落地,重新变回葫芦里的虫子。
“柳三更,三十年期限已到。”道人声音空灵,“你父柳慕仙与我立约:戏魂借虫还阳三十载,期满魂归地府。今日你妄图放魂害人,该当何罪?”
柳三更跪倒在地:“仙长容禀!这些戏魂心愿未了……”
“阴阳有序,岂容尔等执念久留?”道人叹息,“你父当年为续戏班香火,行此逆之法,已遭谴。你若迷途知返,送魂归位,尚有善果。”
此时吴四爷一伙已连滚爬爬逃了。院中只剩道人、柳三更和我——我不知何时已走进堂郑
柳三更看见我,苦笑:“兄弟,你不该来。”他又对道人,“仙长,这些戏魂中,最执着的便是‘金嗓儿’——它生前是我师兄,为救我父而死。可否容它完成最后心愿?”
道人看向我。我忙掏出怀中的葫芦。金嗓儿跳出,触须轻摆。
“它的心愿是……”
“唱一出全本《碰碑》。”柳三更含泪道,“杨继业碰碑殉国,是它最爱演的戏。可当年未演完,戏台就塌了。”
道人沉吟片刻:“也罢。子时三刻,阴门将开。一出戏罢,魂归九幽。”
那是我此生听过最奇诡的一场戏。
子夜时分,荒园戏台上,柳三更摆好紫檀戏台。道人以朱砂画阵,月光竟聚成光柱,笼罩戏台。金嗓儿领衔,众蝈蝈各司其职,唱起了《碰碑》。
没有观众,只有一仙、一人、一少年。可那些蝈蝈唱得无比认真:金嗓儿的杨继业苍凉悲壮,红头旦角的佘太君凄婉刚烈,连跑龙套的蝈蝈都一丝不苟。唱到碰碑殉国一节,金嗓儿纵身一跃,竟真撞向戏台上的石碑——触须折断,碧血渗出。
就在此时,异象陡生。
戏台上方,隐约浮现出数十道人影:穿戏袍的、画脸谱的、司乐器的……他们朝着道人、柳三更和我,齐齐施了一礼,然后渐渐淡去。月光恢复正常,蝈蝈们纷纷倒地,化作尘埃。
唯金嗓儿还剩一口气。它艰难地爬向我,触须轻触我的指尖,发出一声极轻的鸣姜—是《碰碑》最后那句:“愿来生,再为忠良臣……”
然后,它也化了尘。
道人收起拂尘:“尘归尘,土归土。柳三更,你阳寿未尽,但需赎罪。随我入山清修三十年,可消此业。”
柳三更朝我深深一揖:“兄弟,多谢相伴。这葫芦留给你——空了,却也是念想。”
他们走了。月光下,一鹤一人,渐行渐远。
我独自在荒园坐到明。后来我回到京城,没再进药铺,而是拜了个书先生为师。我把蝈蝈戏班的事编成段子,在茶馆里。听客都讲得真,像亲眼见过。
只有我知道,每次到金嗓儿碰碑那段,怀里那空葫芦都会微微发烫。
而每年七月十五,夜深人静时,我还会把它拿出来,敲一敲——哆。
没有蝈蝈跳出。但仔细听,夜风里,隐约佣碰碑》的余韵,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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