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江南梅雨时节最长的一年。细雨如雾,笼罩着青石板铺就的周庄镇,王家老宅的屋檐下,水珠串成帘,滴答声里透着不尽的破败与寂寥。
王守诚,人称“诚哥儿”,此刻正坐在堂屋里对着一本泛黄的账本发愁。王家祖上曾在苏杭一带做丝绸生意,到了他父亲这代已经没落,传到他手里,只剩下这栋年久失修的老宅和几箱发霉的绸缎布匹。二十七岁的年纪,本该是立业成家的时候,他却连下个月的米钱都凑不齐。
“诚哥儿,米缸见底了。”老仆福伯佝偻着背进来,手里提着空米袋,脸上皱纹深如刀刻。
王守诚叹了口气,从褪色的青布长衫里摸出最后三枚铜板:“先去赊些米面,等晴了,我把西厢房那几匹受潮的绸子拿去当铺试试。”
福伯接过铜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什么,撑起油纸伞步入雨郑
色渐暗,雨势未减。王守诚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摇曳。他记得祖父过,王家鼎盛时,这堂屋里挂的是唐伯虎的真迹,如今墙上只剩下一圈泛黄的印痕。正自伤怀,忽听得后院传来“吱呀”一声,像是老旧的木门被风吹开。
他提起灯往后院走,穿过回廊时,一阵异香扑鼻而来——不是花香,倒像是陈年檀香混着某种草药的味道。后院那间废弃多年的杂物房,门竟真的开着,里头隐约透出光亮。
王守诚心中疑惑,这杂物房锁坏多年,他上月查看时还满是蛛网尘埃,怎会有光?壮着胆子走近,却见房里不知何时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位白发老妪端坐椅上,身穿绛紫色绣花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前几上摆着茶具,正冒着热气。
“诚儿,进来吧。”老妪开口,声音温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守诚愣在门口:“老人家,您是……?”
“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太姑奶奶。”老妪招手让他坐下,递过一杯茶,“你祖父的曾祖父,是我的亲弟弟。我出嫁后随夫家迁往北方,百年未归。如今王家只剩你这一根独苗,我若不来,王家香火怕是要断了。”
王守诚听得云里雾里,掐指一算,若真是祖父的姑奶奶,少也有一百二十岁了!可眼前老妪虽然白发苍苍,面色红润,眼神清明,哪有半点百岁老饶垂暮之态?
老妪似看穿他心思,轻笑道:“我修了些养生之道,活得长久些罢了。今夜来,是给你指条明路。”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蓝布包,打开来,里头是十两雪花银,“这些银子你拿去,明日一早到镇东头‘永昌号’布庄,把他家积压的那批山东葛布全数买下。”
“葛布?”王守诚皱眉,“这梅雨季节,葛布厚重,哪卖得出去?永昌号那批货压了两年,掌柜的见人就推销,镇上没人会要的。”
“你只管买下。”老妪目光如炬,“买下后立即启程,走水路往南京去。记住,路上无论谁出价,莫要轻易出售,到了南京夫子庙一带,自有识货之人。”
王守诚还想再问,老妪却起身:“雨停了,我也该走了。记住,行事需守‘诚’字,莫贪利,莫失本心。”罢,竟化作一道青烟,从窗缝飘了出去。
王守诚目瞪口呆,再看手中银两,实实在在。捏了捏脸,疼。不是梦。
二
第二日刚亮,王守诚揣着银子来到永昌号。胡掌柜正为那批葛布发愁,见有人要全数买下,喜出望外,价格压得极低,三十匹上等山东葛布,只收了八两银子。余下二两,王守诚买了干粮,雇了条船,当日午后便带着布匹启程往南京去。
船家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姓周,撑船三十载,对水路极为熟悉。听王守诚要带葛布去南京卖,连连摇头:“这季节卖葛布,哥你怕是要亏本。南京城里有钱人都穿丝绸夏布,谁要这厚墩墩的东西?”
王守诚心中也没底,但想起昨夜奇遇,咬牙道:“且去试试。”
船行两日,入夜泊在太湖边的一个码头。周船家上岸买酒菜,王守诚守着货船,对着粼粼波光发呆。忽闻岸上传来哭嚎之声,循声望去,见一老妇抱着个七八岁的男童跪在医馆门口,郎中模样的人摆手:“孩子这是热毒入心,普通药石无用,除非有寒性的药材辅以特殊疗法……”
王守诚走近细看,那孩子满脸通红,浑身滚烫,已是半昏迷状态。他忽然想起太姑奶奶给的包裹里,除了银两还有一个纸包,嘱咐“紧要时打开”。他忙取出打开,里头是几片干枯的叶子,附一张纸条:“葛叶煮水,可解热毒”。
“快,用我的葛布!”王守诚冲回船上,扯下一块布,又摘了几片船上晾的新鲜葛叶——他出发前特地从永昌号后院葛藤上摘的,“用这个煮水给孩子擦身!”
老妇将信将疑,但见孩子气息渐弱,只得死马当活马医。神奇的是,葛叶水擦身后不到半个时辰,孩子的高热竟退了,脸上红潮渐消,安睡过去。老妇千恩万谢,非要给钱,王守诚摆摆手:“举手之劳。”
次日清晨,王守诚正要开船,老妇带着一群人来到码头,为首的是一位绸缎庄老板,姓沈。原来那老妇是沈老板的奶娘。
“哥仗义!”沈老板拱手,“听你要去南京卖葛布?正巧,我有个朋友在南京做药材生意,葛根、葛叶都是清热好物。这样,你这批布我全要了,每匹加价三成,如何?”
周船家暗中扯王守诚衣袖,示意他答应——这价格已赚不少。但王守诚想起太姑奶奶“莫贪利”的嘱咐,摇头道:“多谢沈老板好意,但我答应了一位长辈,这布要到南京才能卖。”
沈老板不悦,但也不好强求。
船继续前校第三日午后,湖上忽然起雾,白茫茫一片,三尺之外不见人影。周船家经验丰富,也只得停船等待。雾越来越浓,竟隐隐泛着青色。王守诚心中不安,忽听雾中传来歌声,婉转凄切,似女非女,似男非模
“不好,是‘雾中仙’!”周船家脸色煞白,“快进舱,莫听莫看!”
民间传,太湖深处有修炼成精的水族,能吞吐云雾,幻化人形,常诱骗船客入水。王守诚正要进舱,却见雾中缓缓驶来一艘画舫,船上灯火通明,丝竹声声。船头立着一位锦衣公子,面如冠玉,手持折扇,笑问:“船家,可有上等布料?我家主人要办宴席,急需三十匹好布做帷幔。”
周船家低声道:“这是水族幻化,别信他!”
王守诚却见那公子腰间挂着一枚玉佩,与他祖父描述过的王家祖传玉佩一模一样——那是他太姑奶奶出嫁时的陪嫁!他心中一动,大着胆子道:“有葛布三十匹,但需到南京才卖。”
锦衣公子笑道:“我给你双倍价钱,现银交易,如何?”
“恕难从命。”
公子脸色微沉,周围雾气翻涌,隐隐露出鳞甲反光。王守诚虽害怕,却挺直脊背:“先人嘱托,不敢违背。公子若强买,我宁可沉了这布!”
僵持片刻,公子忽然大笑:“好个守信的王家后人!”雾气瞬间消散,画舫也无影无踪,湖面恢复平静,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象。只有船头多了一个锦盒,打开来,里头是满满一盒珍珠。
周船家擦着冷汗:“哥,你真是福大命大!这‘雾中仙’最恨人违背他意,今日竟放过我们,还留下厚礼,奇哉怪哉!”
王守诚望着珍珠,若有所思。
三
抵达南京那日,正值端午前夕,气忽然转热,暑气逼人。王守诚在夫子庙附近租了个摊位,将葛布摆出。果然如周船家所料,行人匆匆,无人问津。
傍晚收摊时,一位摇着蒲扇的老者踱步过来,摸了摸葛布,眼中精光一闪:“兄弟,这布怎么卖?”
王守诚了价格,老者点头:“我全要了。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
原来老者姓赵,是南京城里有名的药材商,兼做布匹生意。他急需这批葛布不是为了做衣服,而是要提取葛布中的葛纤维,配以特殊药材,制作一种专治暑热急症的“葛苓散”。近日南京城突发怪病,患者高烧不退,浑身起红疹,已有数十人病亡。赵老板从古籍中找到这方子,正缺上等葛布作原料。
“只是……”赵老板压低声音,“这病来得蹊跷,城里传言是得罪了‘五通神’。你一个外乡人,敢不敢掺和这事?”
王守诚想起路上种种,心知这绝非巧合,点头道:“救人要紧。”
当晚,赵老板带王守诚到城南一处宅院。院内已设好法坛,一位道士正在做法。见他们来,道士皱眉:“赵老板,这人是谁?五通神最忌生人冲撞!”
“这位是提供葛布的王哥,是贵人。”赵老板引王守诚到后院,那里已架起数口大锅,工人们正将葛布剪碎,与药材同煮。药气蒸腾,竟形成淡青色烟雾,缓缓飘向夜空。
道士在法坛上念念有词,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王守诚隐约看见风中似有数个矮人形,面目模糊,发出“嘻嘻”怪笑。道士连抛符纸,却镇不住。眼看法坛就要被掀翻,王守诚怀中的锦盒忽然自动打开,珍珠滚落在地,发出柔和白光。
风中怪笑声戛然而止,一个尖细声音惊疑道:“太湖龙君的定水珠?这子什么来头?”
另一个声音道:“他船上还有狐仙标记,罢了罢了,这趟浑水不蹚了!”
风声渐息,那些模糊人影消失无踪。道士长舒一口气,对王守诚肃然起敬:“哥莫非是某位仙家的弟子?”
王守诚茫然摇头。赵老板却若有所思。
葛苓散制成后,果然药到病除。南京商会为表感谢,高价收购了剩余的葛布,并预付定金订购更多。王守诚这一趟,不仅净赚五百大洋,还与赵老板达成长期合作。
四
带着银钱回到周庄,王守诚第一件事就是重修王家老宅。破土动工那日,工人在后院挖出一口红木箱子,里头竟是王家祖上埋藏的黄金珠宝,还有一本手札。手札记载:王家先祖曾救过一只修炼千年的灵狐,灵狐许诺庇护王家五代。算到王守诚这一代,正是第五代。
王守诚恍然大悟,那位“太姑奶奶”,恐怕就是灵狐所化。
有了本钱,王守诚重操祖业,做起丝绸布匹生意。他谨记“诚”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生意日渐兴隆。一年后,他已在苏杭开了三家分号。
这年中秋,王守诚到杭州查看新店,回程时绕道太湖,想祭拜周船家——老船家三个月前无疾而终,临终托人带话给王守诚:“太湖龙君问你好。”
船行至湖心,月上中,银辉洒满湖面。王守诚斟酒祭湖,忽见水中升起一座宫殿虚影,那位锦衣公子立于殿前,笑吟吟道:“王老板,别来无恙?”
王守诚忙行礼:“多谢龙君当日赠珠之恩。”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守信重诺,得了狐仙青眼,又积了阴德。”龙君袖袍一挥,湖面浮现画面:南京瘟疫时,那些被王守诚的葛苓散救活的百姓,正在家中供奉他的长生牌位。“这些功德,都被记在因果簿上。你王家命数本该绝,如今却续上了。”
王守诚正要再问,龙君与宫殿已缓缓沉入水中,只余声音回荡:“世道将乱,好自为之。记住,乱世之中,守住本心比守住钱财更难……”
五
转眼到了民国二十六年,日军铁蹄踏破上海,烽烟逼近江南。王守诚将大半家产捐作抗日经费,只留一部分带着家人和伙计往重庆撤离。
行至湘西地界,山路险峻,又逢大雨,一行人躲进一座荒废的山神庙。庙中已有几拨逃难的人,其中一对母女衣衫单薄,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王守诚让伙计生火,分给她们干粮和毯子。
深夜,雨越下越大,山间传来阵阵狼嚎。忽然庙门被撞开,一群溃兵冲进来,嚷嚷着要钱要粮。见王守诚这边人多,便先挑软柿子捏,围住那对母女动手动脚。
王守诚起身阻拦,溃兵头目拔出手枪:“少管闲事!”
正僵持间,庙中那尊斑驳的山神像忽然“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缝,从中飘出青色烟雾。烟雾中隐约可见一位戎甲神将,怒目圆睁。溃兵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逃出庙去。
那对母亲跪地叩拜,抬头时,面容竟变得年轻秀美,身边的“女儿”也化作一只狐狸,跃入她怀郑女子对王守诚盈盈一拜:“恩公还记得我吗?太湖边,您用葛叶救的孩子,正是我这顽皮孩儿。今日特来报恩。”
王守诚愕然,女子又道:“前路凶险,日寇已在前面设卡。恩公可往西走三十里,有个青龙镇,镇之福来客栈’的掌柜是我旧识,他会助你们过哨卡。”
完,女子化作青烟散去。众人面面相觑,若非刚才溃兵逃窜,真以为是一场梦。
按女子指点,王守诚一行人果然安全抵达重庆。战后,他返回江南,生意虽大不如前,但总能逢凶化吉。有人,常看见一位白发老妪在他店铺附近转悠;也有人,王家货船在江上遇到风浪时,总有青光护佑;还有人,王守诚每年端午、中秋、除夕,必在院中设三桌酒席,一桌敬地,一桌祭先祖,一桌摆着空碗筷,是留给“路上朋友”。
王守诚活到九十八岁,无疾而终。临终前,他将孙儿叫到床前,指着后院那株百年葛藤:“咱王家没什么祖训,就记着一点:做人要诚,做事要稳,对地万物要有敬畏心。你看这葛藤,百年不死,春来发芽——世间万事,都有个循环往复。今日你帮了谁,明日谁又帮了你,这账,地都记着呢。”
孙儿后来整理祖父遗物,在箱底发现一本手札,最后一页写着:
“世间确有灵异,然灵异不违理。所谓仙、狐、龙、鬼,不过地间另一类生灵。人存善念,自有善缘;人若作恶,纵无鬼怪,亦有人祸。王成卖葛布而兴家,非葛布之利,乃诚信之报也。后缺知:举头三尺,不只有神明,还有因果。”
至此,王家代代相传一则训诫:但行好事,莫问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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