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秋
冯青山从卡车驾驶室跳下来,脚踩进湿软的泥土里,十三年了,这条通往老家的路还是老样子。
他抬头看向半山腰那片坟地,几个模糊的人影在灰蒙蒙的空下晃动。
“青山哥!”
一个穿着褪色蓝布衫的中年男人从山坡上跑下来,是远房表弟赵有田。
“你们来了就好。”赵有田抹了把额头的汗,“拾骨师傅已经看过了时辰,是午时前必须起棺。”
冯青山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递了一支给表弟。
他自己也点上一支,深吸一口,辛辣的烟草味稍稍压下了胸口那股不清的不安。
“老太太走那年,你才十七吧?”赵有田吐出一口烟,“时间过得真快。”
“嗯。”冯青山简短应了一声,不愿多谈。
十三年前,他接到祖母病危的电报,从县城赶回村里时,老人已经咽了气。
按村里的规矩,未满六十的亡者需土葬满一纪,才能拾骨迁入祖坟。如今期限已到,他这个长孙必须回来主持拾骨仪式。
山坡上传来几声吆喝,几个村民正在清理坟头的杂草。冯青山掐灭烟头,朝坟地走去。
祖母的坟在一棵老槐树下,坟包比记忆中了许多。
一位佝偻着背的老者蹲在坟前,正用罗盘测量着什么。
那是村里唯一的拾骨师傅,人称七爷,据经他手迁的坟从未出过差错。
七爷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头。他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直直盯着冯青山看了好几秒,才开口道:
“长孙到了,时辰差不多。起土吧。”
四个壮年村民拿起铁锹,开始挖掘坟土,泥土被一锹锹铲开,露出下面暗红色的棺木。
十三年的埋藏让棺材表面斑驳不堪,边缘已经腐烂。
“开棺。”七爷吩咐。
撬棍插入棺盖缝隙,随着木头断裂的嘎吱声,棺盖被缓缓掀开。
一股陈腐的气味弥漫开来,不臭,却带着泥土和岁月混合的怪异气息。
冯青山下意识后退半步,朝棺内看去。
裹着寿衣的骨骸静静躺在里面,头骨微微偏向右侧,双手交叠在胸前。
出乎意料的是,经过十三年,尸身竟未完全腐化,皮肤呈暗褐色,紧贴在骨骼上,像一层干涸的皮革。
“肉身菩萨。”一个村民低声惊叹。
七爷眉头紧皱,绕着棺材走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
最后他停下脚步,对冯青山:“你祖母有心愿未了,肉身不化,这是留恋人世。拾骨前,得先问路。”
“问路?”冯青山不解。
“就是问问亡者,愿不愿意走。”赵有田在一旁解释,“肉身不化的,得用特殊法子。”
七爷从随身布袋里取出一捆红绳,又拿出三枚古旧的铜钱。
他将红绳系在棺材四角,形成一个方形区域,然后示意冯青山站到棺材头部位置。
“你是长孙,血脉相连。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三遍‘祖母上路’,然后告诉我,你感觉到了什么。”
冯青山照做。闭上眼睛的瞬间,四周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默念三遍后,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脚底升起。
不是冷,也不是麻,而是一种细微的、有节奏的颤动,像是远处传来的鼓点,一下,又一下。
“地面在动?”他睁开眼。
七爷的脸色更难看了:“不是地面。”他蹲下身,示意冯青山也蹲下,“把手放在地上。”
冯青山照做。手掌接触泥土的瞬间,那颤动更明显了,规律而持续,从棺材下方的土地深处传来。
“这是……”冯青山抬头看七爷。
老人没回答,而是将耳朵贴近地面听了片刻,然后猛地站起身:“快,把棺材盖回去!今不能拾骨了!”
“为什么?”冯青山也站起来,“我特意请了三假,明必须赶回去。”
七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你祖母不想走,而且她在试着起来。”
“什么?”
“她在试着起来。”七爷重复道,眼睛死死盯着棺材里的遗骸,“听见那动静了吗?那是脚后跟磕地的声音。人如果起脚走路,脚跟先离地;可如果是从下面……”
他顿住了,摇摇头,“盖上,先盖上。今晚你跟我住,有些事得告诉你。”
村民们面面相觑,但在七爷严厉的目光下,还是迅速将棺盖重新合上,填了一层薄土。
七爷在坟前插了三炷香,又用朱砂在棺材盖上画了个复杂的符号,这才拉着冯青山往山下走。
回村的路上,七爷一言不发,冯青山几次想开口询问,都被老人抬手制止。
直到走进七爷那座位于村尾的老屋,关上门,老人才长出一口气,点燃油灯。
“你祖母怎么走的?”七爷突然问。
“病逝。是心口疼,没熬过冬。”
“死的时候,脚上穿的什么鞋?”
冯青山努力回忆:“我记得是双黑布鞋,她自己纳的底。”
“鞋底有没有绣花样?”
“好像……绣了莲花。”冯青山想起守灵时,他曾瞥见棺中那双鞋的鞋底,确实有褪色的莲花图案。
七爷的手抖了一下,油灯的火苗随之晃动,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
“莲花渡魂,这是想走。”老人喃喃自语,“可为什么又不起身?”
“七爷,您到底在什么?我祖母她……”
“你听过‘走尸’吗?”七爷打断他,“不是僵尸,也不是诈尸,是走尸。”
“人死了,魂还没认清身子已经没了,还想着起来走动。这种情况,多半是死得突然,有未了之事,或者……”
“或者什么?”
七爷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或者死法不寻常。”
冯青山感到后背发凉:“我祖母就是普通病逝。”
“普通病逝,肉身十三年不化?”七爷摇头,“你父母走得早,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你们冯家,从你曾祖父那代起,就有点特别。”
“特别?”
七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时候,有没有听老人过‘抬脚’?”
冯青山摇头。
“活人走路,脚尖先离地,死人若想起身,则是脚跟先起。”七爷的声音压得更低,“刚才坟地里的动静,就是脚跟磕地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这是在试力。”
“如果今夜棺材盖没压住,明早我们可能就会看见坟土被顶开,棺材盖掀在一旁。”
“您是,我祖母会走出来?”
“不是走出来。”七爷盯着他,“是起脚。”
屋内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不知是不是错觉,冯青山感觉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轻微震动,像远处有载重卡车经过。
但这个偏远的山村,哪来的卡车?
“今夜你睡里屋,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七爷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包东西,“我要去坟地守着。如果亮我没回来……你就立刻离开村子,永远别再回来。”
“七爷!”
老人摆摆手,拿起一盏风灯,推门走入夜色郑
冯青山想跟上去,却想起老饶叮嘱,最终停在门口,他看着那点灯光在黑暗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山路拐角。
那一夜,冯青山辗转难眠,里屋没有窗户,闷得人喘不过气,他索性坐起来,靠墙听着外面的动静。
起初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老屋的缝隙。后来,远处传来狗吠,一声,两声,然后连成一片,又突然全部停止,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寂静持续了约莫一刻钟,冯青山听见了别的声音。
咚。
很轻,像是重物落在软土上。
咚。
又一声,近了些。
咚、咚。
节奏加快了,像是不熟练的走路声,深一脚浅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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