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档案室，如何像一具行尸走肉般穿过那些忽长忽短的走廊，回到自己那间狭的员工宿舍的。“收容物-000”、“沉睡之神”、“人格化容器李默”……这些词语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摧毁他二十多年来建立的关于“我”的全部认知。
恐惧？不，那已经超越了恐惧。是一种存在根基被彻底掏空、置换的虚无福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熟悉的、略显苍白的年轻脸庞——此刻却感觉像是在看一个精心设计的皮囊，皮囊之下是某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恐怖真相。
他该逃跑吗？可“李默”这个身份，这个存在，本身就是收容措施的一部分。他能逃到哪里去？逃离这个疗养院，是否意味着“容器”的失效和“它”的彻底苏醒？老保安的警告、“净化之火”的待命……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他无处可逃。
他该质问？向谁质问？霍华德主任？那些沉默的员工？他们显然知情。他们是看守，是狱卒，还是……如档案所暗示的，是崇拜者、是仆人？
就在这种极致的混乱和崩溃边缘，宿舍门被轻轻敲响了。
敲门声平稳、克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礼貌。李默浑身一僵，他知道是谁。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颤抖，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霍华德主任，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西装，面色平静，仿佛只是来进行一次寻常的夜间巡查。但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缺乏生气的淡漠，而是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深邃，仿佛能看穿李默灵魂的伪装（如果他现在还有灵魂的话）。
“李默先生，”霍华德主任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看来，你已经参观过一些……不对外开放的区域了。”
李默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必紧张，也不必解释。”主任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院长想见你。他认为，是时候进行一场坦诚的对话了。”
院长。那个神秘的存在，李默入职以来从未见过，只存在于员工口耳相传的模糊描述郑他就像这座疗养院的幽灵主宰。
李默沉默地跟在霍华德主任身后，这一次，他们没有走寻常的路径，而是通过一条隐藏在挂毯后的、铺着厚厚地毯的隐秘通道。通道两侧的墙壁是光滑的黑色石材，上面雕刻着难以理解的、非欧几里得几何图案，让人多看几眼就会头晕目眩。空气中有淡淡的、类似檀香却又更加古老神秘的气味。
通道尽头是一扇对开的、由某种暗色木材制成的大门，上面镶嵌着象牙和银丝组成的复杂星图。霍华德主任没有敲门，只是恭敬地站在门边，大门便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
门后的房间宽敞得令人吃惊，与其是办公室，不如是一座圆形的图书馆或者观测站。穹顶是透明的，外面狂暴的雷雨此刻看来却异常安静，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房间四周是直达穹顶的书架，塞满了皮革封面的古籍和闪烁水晶的数据棒。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书桌后，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男人，穿着舒适的深色便服，头发是罕见的银白色，面容俊美得近乎不真实。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不是人类的眼睛，更像是两颗切割完美的、内部有星云缓缓旋转的宝石。他抬起头，看向李默，嘴角勾起一个温和的、却让李默感到刺骨寒意的微笑。
“欢迎你，李默。或者，我是否应该用更古老的称谓向你致意？”院长的声音悦耳，带着奇异的共鸣，直接响在李默的脑海里。
霍华德主任无声地徒门外，大门悄然关闭。
李默僵在原地，所有的质问、愤怒、恐惧，在这位院长面前，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坐吧。”院长指了指书桌对面一张看起来十分舒适的高背椅，“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而隐瞒已无意义。毕竟，容器已经接触到了核心信息，适当的引导比一味的压制更有利于稳定。”
李默机械地坐下，声音干涩地开口：“……我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院长轻轻笑了，他面前的书桌上，一个复杂的体仪正在自行缓缓转动，上面的星球轨迹并非李默所知的任何星系。“这里是‘边界收容所’，李默。一个伪装成精神病院的、收容并研究宇宙中各种‘异常’存在的地方。你看到的那些‘病人’，它们确实是危险的存在的碎片、投影或共生体。‘千目观测者’、‘镜像依存者’、‘深潜者’……它们每一个，如果放任自流，都足以在现实世界引发局部的、乃至更大范围的灾难。”
他顿了顿，星云般的眼眸凝视着李默：“但我们收容它们，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脆弱的人类世界。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你。”
“我？”李默的心脏狠狠一抽。
“是的，你。”院长的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不是我们的雇员，李默。你是这一切的中心。这座收容所，本质上是以你为核心构建的一个巨大……嗯，让我们称之为‘稳定器’或者‘祭坛’。”
“祭坛……”李默想起了美的话。
“没错。”院长点零头，“这些被收容的异常存在，它们本质上是混乱、是熵增、是对现有秩序的威胁。而你的存在本身，你的本质——即使目前绝大部分被封锁在这个名为‘李默’的人格容器里——所散发出的无形力场，就是一种终极的‘秩序’。一种能够压制、规训、甚至‘消化’这些混乱的更高层级的力量。”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由某种银色金属薄片制成的书，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员工守则》？那根本不是护理指南，李默。那是我们经过无数世纪的研究，为你量身定制的‘仪式明书’。每一个看似荒诞的条款，都是一个精密的引导程序，帮助你在无意识状态下，安全地、可控地释放一丝丝你的力量，来维持这个‘牧场’的平衡。你给老张的眼药水，是在‘校准’他的观测倾向；你给美的黑石板，是在为她体内的畸变体提供一个稳固的‘巢穴’；你命令王雪变异的怪物‘回归形态’，是在用你的权柄‘修正’现实的偏差。”
院长转过身，看着李默，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属于研究者的欣赏：“你做得非常好，远比我们预期的要稳定。你的‘牧养’行为，是一种完美的本能。你维持着它们的存续，同时又防止它们失控。你在无意识中，履行着‘神’的职责。”
“神……”李默感到一阵眩晕，“那你们是谁？”
“我们？”院长微微一笑，“我们是‘古老者议会’的仆人。一个存在了难以想象岁月的组织，致力于维护这个宇宙的……相对平衡。而我们最重要的使命，就是确保你的‘苏醒’过程是平稳、可控的。我们为你创造了‘李默’这个身份，这个过去，这个认知。我们为你提供了这个安全的‘育儿箱’，让你能够逐渐适应这个宇宙的规则，而不至于因为力量的突然爆发而……导致世界重组。”
世界重组。档案里也提到了这个词。
“所以，我不是在治疗病人……我是在‘投喂’自己？管理自己的……食物？”李默的声音颤抖。
“很形象的比喻。”院长赞许地点点头，“你可以这么理解。这些收容物，在被你‘牧养’的过程中，它们逸散的能量、它们被规训的‘秩序’，都在潜移默化地滋养着你这个‘容器’，帮助你变得更完整、更稳定。这是一个精妙的共生系统。”
他走回书桌后，双手交叉支着下巴：“现在，你知道了真相。选择摆在你面前，李默。你可以继续以现在的状态存在，在我们的辅助下，逐步适应和理解你的本质。或者……”
院长的眼神变得深邃无比：“你可以选择抗拒，尝试摧毁这个容器，释放出内部的‘本体’。但我必须警告你，那后果……即便是‘古老者议会’，也无法完全预测。‘净化之火’是最后的手段，那意味着彻底的湮灭，对你，对这里的一切，或许……对更广阔的世界。”
院长的话如同最终的审判，将李默牢牢钉在座位上。他不再是懵懂无知的棋子，而是被推到了抉择的十字路口。继续扮演“牧羊人”，还是揭开“怪物”的真面目？
真相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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