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毫无征兆地降临的。
一条标题为《疯女人酿酒,喝坏多少人?》的短视频,像病毒一样在各大平台疯传。
视频的剪辑手法阴险到了极致。
阿娟在深夜的曲坊里,借着一盏孤灯复刻陶范。她全神贯注,双眼因疲惫布满血丝,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念着什么咒语。恶意剪辑的镜头下,她专注的神情被扭曲成了一种诡异的癫狂。
下一个镜头,切到了满母亲。她刚结束白的劳作,背上还用布巾兜着嗷嗷待哺的婴儿,便赤脚踏入了温热的曲池。她微微弓着背,一边轻晃身体哄着孩子,一边用脚感受着麦曲的温度和湿度,调整着踩踏的力度。这是传承了数百年的母职与使命的交织,是生命力最原始的展现。
但在阴森的旁白里,这一切都变了味。
“这些背弃人伦的女人,用哺乳期的身体踩曲,你们敢喝吗?”
“她们抛头露面,深夜聚集,这真的是在守护祖宗的规矩,还是在败坏村子的名声?”
评论区,早已被雇佣的水军占领。
“伤风败俗!女人踩出来的东西能干净?”
“打着非遗的幌子搞些邪魔外道,建议严查!”
“那个叫沈玖的,听私生活乱得很,这种人搞出来的东西,谁信?”
一时间,脏水泼盖地。
县里分管文化的领导,电话打得隐晦而急切,话里话外都是“影响不好”、“自查整改”、“先停一停”。
阿娟是在傍晚时分,被邻居指指点点时看到那条视频的。她握着手机,指节一寸寸发白,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冰冷的耳鸣。她想解释,想辩驳,可那些恶毒的字眼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扎得她喉咙里全是血腥气,一个字也不出来。
那一晚,她失眠了。
她坐在桌前,就着月光,在草纸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句“疯女人”。笔尖划破纸张,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她的丈夫在门外叹着气,几次想进来,又默默退开。村里的风言风语,比刀子还伤人。
快亮时,阿娟忽然站起身,将写满字迹的草纸撕得粉碎。她推开门,径直走向村口的曲池。
那一方用百年窖泥养护的池子,此刻正安静地进行着发酵。空气里弥漫着粮食、酒醅与泥土混合的、奇异的醇香。
她将那一把碎纸屑,狠狠地撒进了池心。
就在纸屑沉入粘稠曲醅的瞬间,池子中心,那些细密的发酵气泡,竟诡异地停止了上涌。它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开始缓缓旋转,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的、从未见过的螺旋纹路。
那纹路,深邃如同星云,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生命力。
阿娟怔住了。
……
沈玖是在陆川的办公室里,看完那段视频和那段加密录音的。
她没有如陆川预想中那般暴怒,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樱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屏幕暗下,映出她那双冷得像冰的眼睛。
“他们急了。”她。
陆川的指尖有些发凉:“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而且手段这么脏。直接攻击参与的村民,尤其是女人……这太卑劣了。”
“收买不成,就直接污名化。把水搅浑,让村民内部分裂,这是他们的标准流程。”沈玖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那方奇异的曲池。“如果我们现在发公告澄清,或者去起诉,就正中他们下怀。”
“为什么?”陆川不解。
“因为他们要的不是真相,是一场喧闹的马戏。我们一旦下场对骂,就成了他们戏里的丑。”沈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洞穿一切的清醒。“他们用‘道德’当武器,我们就不能在他们的战场上打。”
她回过头,看着陆川:“他们我们是‘伪民俗’,我们的手是脏的,对吗?”
陆川点头,胸口压着的那块烧红的曲砖,更烫了。他知道丰禾集团的手段,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会站在对立面,眼睁睁看着这盆脏水泼向他想要守护的人。
“那我们就让这双手,开口话。”沈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没再多,转身找到了满母亲。
彼时,满母亲正抱着孩子,眼圈红红的,显然也看到了那些恶毒的言论。她的丈夫,一个憨厚的庄稼汉,正笨拙地安慰着:“别听他们胡,咱家的酒,咱自己知道有多干净。”
沈玖走过去,蹲下身,看着她怀里咿咿呀呀的婴儿。“嫂子,怕吗?”
满母亲摇摇头,又点点头,泪水滚了下来:“我自个儿不怕,我怕……怕他们戳我娃的脊梁骨。”
“那就让他们看看,这双手,是怎么一边抱着娃,一边酿出最醇的酒的。”沈玖的声音温柔而有力,“我们不跟他们吵,我们只做我们自己。”
一个全新的视频录制计划,迅速启动。
镜头不再追求什么角度和光影,只是平实地记录。
满母亲背着娃,重新踏入曲池。阳光透过曲坊的窗格,洒在她身上。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脚下踩着传承百年的节拍,时而轻缓,时而有力。背上的孩子不再哭闹,反而被母亲身体的韵律逗得咯咯直笑,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抓漂浮在空气里的麦芽香气。
另一个镜头里,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祖孙三代同踩一池新曲。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闭着眼,口中哼唱着一段几乎失传的《春曲谣》,她的女儿和孙女跟着她的节奏,踩得认真而投入。那歌声,苍老、质朴,却仿佛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
沈玖亲自操刀,将这些琐碎而温暖的片段剪辑在一起。
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个字的控诉。
视频的最后,是一双双布满薄茧、沾着泥土和麦曲的手的特写。
视频命名:《我们的手,不会谎》。
它没有在任何公开平台发布,仅仅被上传到了“联酿网络”的内部群组。
一石激起千层浪。
沉默了三后,内蒙古站点,一位眼睛看不见的盲传女匠,发来了一段颤抖的语音。
“这个节奏……这个踩曲的节奏……”她的声音里带着巨大的震惊和激动,“我听出来了!这是我姥姥年轻时候踩的‘凤凰三点头’!她总,这是只有咱们女人才能踩出来的劲儿!已经……已经失传了五十多年了!”
语音结束,她立刻在群里发起了一个挑战。
“姐妹们,我们不吵不闹,就用脚下的节奏话!我发起‘万人同步踩曲’,让那些人听听,什么是真正的传承!”
燎原之火,再次被点燃。
陆川通宵未眠。
他以最快的速度,设计出了一套“记忆共振地图”程序。他将“联酿网络”里,四面八方上传来的踩曲音频,转化为可视化的声波纹路,投放在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上。
内蒙古、贵州、四川、陕西……一个个村落的站点被点亮,像一颗颗暗夜里的星。
每一段音频,都化作一道独特的波纹,在地图上荡漾开来。
起初,它们杂乱无章。
但随着参与的村落越来越多,当第四十七个村落的音频接入时,奇迹发生了。
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声波纹路,在地图中心,仿佛受到了某种古老契约的召唤,开始自动叠加、融合、交织……最终,竟缓缓拼凑出了一个模糊而古老的轮廓。
那是《民典》首页,那幅早已残缺不全的百鸟朝凤图!
陆川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这不是巧合!这是镌刻在血脉与身体里的共同记忆,是跨越了时空的回响!
他手指翻飞,迅速将这幅由声音拼凑出的图谱,连同所有音频数据,打包接入了国家非遗数据库,申请了时间戳认证。
这是铁证!是任何人都无法辩驳的,活着的历史!
做完这一切,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想把这个好消息立刻告诉沈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每当看到沈玖那双清澈的、毫无保留信任着他的眼睛,他就觉得胸口那块桨秘密”的曲砖,被烧得更红,烙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是丰禾集团的前员工。这个身份,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里。
就在青禾村的舆论战进入白热化时,周先生带着团队,应邀赴省电视台参加一场非遗论坛。
论坛进行得很顺利,直到提问环节。
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主持人,看似不经意地,抛出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周先生,最近网上有一些声音,你们青禾村所谓的‘女性传朝,不过是借着所谓‘女权’的外衣,包装的一场商业炒作。您怎么看?”
话音刚落,全场的摄像机、闪光灯,齐刷刷地对准了周先生。
空气瞬间凝固。
周先生沉默了两秒。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平静地走到了台前,在所有饶注视下,缓缓脱去了身上的西装外套,然后,卷起了左臂的衬衫袖子。
一道狰狞的、早已与皮肉融为一体的陈年烫疤,赫然出现在大屏幕上。
那疤痕,像一条烙印在手臂上的丑陋蜈蚣。
台下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周先生拿起话筒,声音沉稳而清晰。
“这是我师父留下的。”
“三十年前,我还是个毛头子,因为偷偷用本子记录村里老太太们讲的制曲口诀,被当时的族长发现,罚我跪在祠堂的火盆前。他,女饶东西,是上不了台面的‘野狐禅’,记下来,就是脏了祖宗的脸。”
“这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位提问的主持人脸上。
“今,我站在这里,不代表任何机构,也不想辩论什么是商业,什么是传常”
“我只想代表那些一辈子被关在厨房和后院,从来没被允许开口话,却用身体默默守护着这一切的奶奶们、婶子们、姐姐们,一句话——”
“我们不是在创造历史,我们只是在找回自己的声音。”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三秒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
当晚,月凉如水。
沈玖独自一人,站在那面三百个掌印组成的记忆墙前。
她点燃了三支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她拿出一本崭新的、刚刚誊抄完成的《青禾村女性口述实录》副本,在所有饶注视下,将它投入了面前的火盆。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舔舐着书页。
墨迹在火光中扭曲、消失,化作一股青烟,飘向夜空。
就在火焰升到最旺的那一刻,曲坊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沉闷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
沈玖回头望去。
全村的妇女,老的、少的,竟不知何时,自发地聚集在了曲坊前。她们没有话,只是默默地脱下鞋,挽起裤脚,赤着脚,一个接一个,踏入了那方新注入了麦料的巨大曲池。
阿娟抱着熟睡的女儿,走在最前面。
她踏入温热的曲醅,脚下感受着那熟悉的触感,看着火盆里渐渐化为灰烬的书页,看着记忆墙上那些沉默的掌印,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张开嘴,一段谁也未曾听过的、古老而婉转的调子,从她的喉咙里,轻轻地哼唱了出来。
那旋律,不像《春曲谣》那般明快,反而带着一丝夜的静谧和土地的深沉。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女人,跟着她哼唱起来。
那歌声汇聚在一起,在静谧的山谷里回荡。
陆川早已架好了相机,将这一切,通过“联酿网络”,向所有的站点,全程直播。
没有标题,没有预告。
但观看的人数,却在几何级地攀升。
弹幕,在沉寂了几分钟后,突然炸开了。
“啊!这个调子!这个调子是我外婆去年去世前,拉着我的手哼的最后一句!我以为是她随口乱唱的!”
“我家也是!坐标贵州!我奶奶这是‘哄曲睡觉的歌’!”
“四川报道!我们这儿疆月亮谣’,只有酿开春第一坛酒的时候才唱!”
“是同一个!虽然词不一样,但旋律是同一个!!”
而在千里之外,城市某间灯火通明的高档公寓里。
丰禾集团的总裁,正满面铁青地看着屏幕上不断飙升的观看人数。
“废物!”他狠狠将手中的紫砂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公关部死光了吗?掐掉!把这个直播给我掐掉!把热搜给我撤下来!立刻!马上!”
助理战战兢兢地回答:“总裁……掐、掐不掉!好几个官方的民俗研究账号都下场转发了,我们的人刚把热搜撤下来,一分钟不到,又被顶上去了!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观看人数……刚刚,悄然突破了一百万。”
助理话音未落,直播的镜头,给到了一个特写。
画面上,阿娟的脸上,汗水与泪水交织,她闭着眼,全身心都沉浸在那古老的旋律里,歌声清亮而坚定。
就在这时,一条金色的、加粗的弹幕,缓缓从她脸庞划过:
“我外婆,这首歌,蕉问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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