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三日,燎原般的热浪席卷全球,终在青禾村的夜风中渐次平息。
喧嚣褪去,显露出被繁华掩埋的、更深沉的寂静。万物盛极而衰,待阳光最炽烈之日逝去,黑夜便一寸寸夺回失地。
沈玖不喜这盛名之下的浮躁,独自一人,提着一盏老式马灯,再次走入后山的地窖。
地窖深处,空气湿冷,弥漫着浓郁的曲香、酒香与泥土混合的复杂气息。
这味道,是浓香型白酒的魂魄,是时间的馈赠,亦是无数微生物繁衍生息的印记。
马灯的光晕在凹凸不平的土壁上摇曳,映亮了那一排被精心安置的陶器——九枚‘心印陶符’。
全球直播的喧嚣,那跨越山海的共鸣,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了这片土地。
沈玖能感觉到,整个青禾村的“气场”都变了,变得更加凝实、厚重。而这九枚陶符,作为记忆的锚点,更是逸散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润光泽。
她蹲下身,按照出土时的记录,将九枚陶符在地上依序摆开。
这本是一个整理归档的常规动作,然而,当第九枚陶符落定,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不对……这个位置……”
她倏地起身,疾步走向角落的木箱,抽出一卷泛黄的图纸。
那是她偶然在郑女士办公室瞥见,随后托人重金购得的明代《青禾水脉图》复刻版。
将图纸在地上展开,沈玖手持马灯,光束在古图与陶符之间来回移动。她的呼吸,在这一瞬几乎停滞。
九枚陶符的埋藏地点,在地图上被她用朱砂笔一一标注。
而此刻,当她将这些点连在一起,一条蜿蜒的曲线跃然纸上。
这条曲线,与《青禾水脉图》上那条早已干涸、被标注为“隐脉”的地下水系,竟是分毫不差的完美重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沈玖喃喃自语,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窜后颈。
这不是巧合。这是延续了数百年的布局。这些陶符并非随意遗弃,而是精准地“种”在这大地隐脉的节点上,似在镇压,又似在守护。
她伸出右手,指尖下意识地想去触摸图纸上那“隐脉”的源头。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纸面的刹那——
“嘶!”
一阵尖锐如针扎的剧痛,从她右掌掌心那道早已愈合多年的旧伤疤处猛然爆发!
那道伤疤,是她幼时在老宅废墟中玩耍,不慎被一块碎瓷片划破留下的。
此刻,它仿佛活了过来,一道无形的、冰冷的能量顺着伤口钻心而入,直冲灵。
沈玖眼前一黑,马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光芒一阵剧烈摇晃。
她的世界被无尽的黑暗吞噬,耳边却响起了从未听过的声音。
那是一种混杂着木鱼敲击声、法器嗡鸣与低沉诵经声的诡异声响。
紧接着,一幅画面在她的脑海中强制闪现——
一座幽暗压抑的石殿,殿内没有神佛,只有一座通体漆黑的石碑。
数十个身穿古朴素袍、面容模糊的人,正对着石碑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石碑之上,刻着八个血色大字,那红色宛如活物,在黑暗中缓缓蠕动、剧烈燃烧,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曲不可传女,艺必归正统!”
这八个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沈玖的灵魂深处。
她猛然睁开双眼,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她扶着冰冷的窖壁,看着自己仍在微微刺痛的手掌,眼中满是惊骇与迷茫。
这不是我的记忆……这不可能是我的记忆!它为何会从我的伤口里……长出来?
——
翌日清晨,光熹微。
沈玖彻夜未眠,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锐利。
她找到了铜,这个昔日的叛逆少年,如今已是她最信赖的技术核心。
“铜,帮我伪造一份资料。”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本《青禾村麦田童谣集》,要民国风的装帧,纸张、油墨,全部做旧,越逼真越好。”
铜一愣,望着沈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未再多言,只是重重地点头:“玖姐,放心。三个时,我保证让它焕然一新。”
上午十点,沈玖与铜出现在省非遗档案馆门口。
她今的身份,是“青禾村文化项目负责人”,前来向省馆“捐赠”新发现的珍贵民俗资料。
接待她们的,正是省图书馆特藏部主任,陈女士。
这位年近五十的女性,气质沉稳,目光温和,是少数几个从一开始就对青禾村报以善意和支持的体制内专家。
“沈姐,你太客气了,这些都是宝贵的文化财富啊。”陈女士接过那本制作精良的《麦田童谣集》,爱不释手。
“应该的,也想借此机会,在馆里查阅一些资料。”沈玖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正轨,“我们村里老人,以前酿酒的踩曲歌,和现在的调子不太一样。我想查查民国时期的一些《乡土技艺禁录》,看看有没有关于地方音律变迁的记载。”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陈女士亲自带着她来到古籍修复室角落的签到台前。
当沈玖提笔准备签名时,右掌的旧伤突然毫无预兆地剧痛起来!
这一次,痛感更加清晰,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探针,从她的掌心刺入,正在扫描着周围的环境。
与此同时,那沉寂的乡村记忆系统,在她脑中无声地震颤了一下,一道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文字流突兀浮现:
【警告:高密度历史尘埃反应。此墙体,曾用于混合焚烧物。检测到三十七册《女曲手记》残余信息素,焚烧灰烬已混入墙泥】
沈玖握笔的手猛地一紧,笔尖在签到簿上划出一道深痕。
她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住面前那面斑驳的、呈灰白色的墙壁。
原来,这里不是档案馆,而是一座用无数女性酿酒师的血泪与智慧浇筑的……坟冢!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色如常地对陈女士:“陈主任,就是这里了。麻烦您帮我调阅一下相关的微缩胶片吧。”
在陈女士的帮助下,沈玖很快拿到了一卷标注为《乡土技艺记录·川南卷》的微缩胶片。
她坐进阅览室的隔间,看似在认真翻阅,实则从包里取出了一个形似录音笔的设备。
这是陆川连夜为她改造的“声音显影仪”。
它能发出人耳无法察觉的次声波,通过扫描胶片这种脆弱介质的物理纹理,捕捉到底片上因年代、压力,甚至血渍浸染而留下的、远超光学范畴的“信息疤痕”。
她将仪器对准胶片,按下了开关。
一阵若有若无的低频共鸣声,在的隔间里悄然扩散,仿佛在用声音,为一桩尘封百年的冤案,进行无声的招魂。
——
深夜,省图地下三层,一间不对外开放的档案消毒室内。
这里是陈女士的私蓉盘,此刻,却成了三人秘密集会的场所。
刺鼻的臭氧味尚未完全散去,铜已经将便携式电脑连接上声音显影仪。他双手在键盘上翻飞,一行行代码如瀑布般刷过屏幕。
“玖姐,川哥,次声波数据导入完毕。这东西……太诡异了,里面有很多常规扫描根本读不出的断层和噪点。我正在用AI算法进行逐帧降噪和图像增强。”铜的额头渗出细汗,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屏幕上,模糊的胶片影像开始变得清晰。
那些官方记录的、冠冕堂皇的文字之下,一些淡淡的、几乎无法辨别的痕迹,在AI的强化下,如同鬼影般缓缓浮现。
突然,铜的操作停了下来。陆川和沈玖同时凑了过去。
在其中一页的页眉空白处,一幅血迹斑斑的手稿残页,被AI奇迹般地还原了出来!那上面的字迹娟秀而有力,却因血污而显得触目惊心。
“嘉靖三十八年……赵氏、王氏等九女,以身饲曲,取万物生发之机,合阴阳调和之道……骨灰混同窖泥,调和为墨,书成《九阴培菌谱》……谱成之日,妖火骤起,九人连同谱书,皆以火刑灭迹……”
“以身饲曲……骨灰调墨……”陆川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已非技艺传承,而是最恶毒、最残忍的献祭与掠夺!他们不仅要她们的技艺,还要用她们的生命和身体,去完成某种邪恶的仪式!
沈玖死死盯着屏幕上“火刑灭迹”四个字,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颤抖的指尖轻轻触碰上屏幕上那片虚拟的血污。
就在这一刻,掌心的旧伤突然崩裂开来!
一滴殷红的鲜血,自裂开的伤口处渗出,精准地滴落在她方才触碰屏幕之处。
轰——!
尘封的记忆之门,被这滴血彻底撞开。无数画面碎片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那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在早已荒废的沈家祖宅废墟里玩耍,脚下被绊倒,手掌重重地按在了一片裸露的碎瓦砾上。
那块划破她手掌的青黑色碎瓷片,边缘带着异常的、仿佛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
而那片废墟,正是当年沈家老灶房的位置!
那块碎瓷,就是当年焚烧《九阴培菌谱》、焚烧那九位女酿酒师的灶台残瓦!
“她们……她们并未死去……”沈玖的嘴唇因巨大的冲击而变得苍白,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她们是被……是被做成了‘墨’,写进了历史里,然后又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砌进了墙里!”
——
凌晨两点,青禾村的夜,静得能听见风吹过麦滥声音。
陆川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他双目赤红如血,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无数资料如潮水般在飞速比对、检索。沈玖的发现,宛如一把锈迹斑斑却锋利无比的钥匙,悄然打开了通往无尽深渊的黑暗大门。
“我明白了……”陆川猛地一拍桌子,指着屏幕上两份看似毫不相关的档案,声音沙哑地道:“《乡土技艺禁录》里,反复提到一个疆归流会’的秘密组织。他们的宗旨,便是那‘万法归流,技艺归正’的冰冷信条。他们内部,实挟执灯人’与‘影行者’双轨制。”
他调出一张组织结构图,快速解释道:“‘执灯人’,是明面上的力量。
他们潜伏在学界、政界、商界,利用权力影响非遗评定标准、篡改地方志、操控舆论,从宏观上实现对民间技艺的‘收编’和‘阉割’。他们,是举着灯笼却心藏利刃的刽子手。”
“而‘影行者’……”陆川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冷,“他们是暗处的毒蛇。伪装成学者、记者、民俗爱好者,甚至像我这样的‘返乡青年’,渗透到最基层的村落,直接窃取、打压,甚至抹杀那些不符合他们‘正统’的传常他们……是潜藏在暗影之中,如鬼魅般难以捉摸的存在。”
到这里,他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迅速调出自己当初作为丰禾集团卧底,第一次来到青禾村时,负责与他接头的那位“文化顾问林秘书”的资料。
“林秘书……他的父亲,曾任县志办主任,负责编纂地方历史。
他的母亲,是县档案馆的老员工,常年负责打字与档案归档工作……”陆川的手指微微颤抖。一个‘执灯人’与‘影行者’完美结合的家庭!
他没有停下,将林秘书早年的照片输入了人脸识别数据库,设定了一个模糊搜索的指令。几秒钟后,系统发出“嘀”的一声轻响。
一张拍摄于1985年的黑白老照片,被精准匹配了出来。照片标题为:‘全省首届非遗传承人遴选会闭门会议合影’。照片中央,坐着大名鼎鼎的顾守拙教授;照片边缘的角落里,一个端茶倒水的年轻人腼腆地笑着。
他的脸,赫然就是年轻时的林秘书!
照片下方的人员标注,写着他的身份——“助理实习生”。
陆川感到一阵窒息。
原来,从三十多年前开始,甚至更早,这张大网就已经撒下。
他们所有的抗争,所有的努力,都发生在这张巨网的笼罩之下。
——
凌晨四点,鸡鸣前的最后一刻黑暗。
沈玖独自一人,来到村口那口千年古井旁。
这是她每“签到”的地方,是乡村记忆系统的核心节点之一。
她伸出右手,掌心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也不再疼痛,唯有那道疤痕愈发清晰,宛如一道烙印。
当她的手掌悬于井口之上,这一次,没有系统提示,没有冰冷的文字。
一幅由光点虚幻构成的地图,赫然在她视野中展开,与眼前的真实世界完美交融。
川南省地图之上,七个红点宛如被唤醒的心跳,正由暗转明,悄然闪烁。
它们的位置,无一例外,全都位于古老的庙宇、废弃的宗祠,或是地下水脉的交汇之处。
【被遗忘的历史节点,正在苏醒】
一行温润的金色文字,在地图下方缓缓浮现。
沈玖的目光,最终落在霖图最北端、离青禾村最近的那个红点上。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位置——正是青禾村的后山禁地!
是奶奶临终前,死死攥着她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叮嘱她“那儿……千万别去”的地方!
她缓缓收回手,那虚幻的地图也随之隐去。
她转身,看到陆川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神色同样凝重。
“我们一直以为在破局,”沈玖声音虽轻,却透着洞穿一切的冷静与决绝,“其实……我们一直都在他们的棋盘里。”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掠过井口,从深不见底的井下,仿佛渗出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吟唱。
那声音古老、断续,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韵脚,正是那首新编的《踩曲谣》。
“名字种进黄土地,风吹又一年,年年都是她……”
歌声在,该换名字了。棋盘,也该换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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