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签约的仪式感,如同新酿入窖的烈酒,余韵刚劲,却也最易上头。
晨光熹微,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青禾村的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洞穴中油灯与潮湿泥土混合的、神圣而肃穆的气息。然而,这股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仅在第三日,便迎来邻一道裂痕。
“砰!”
一声闷响,震得沈家老宅祠堂里的灰尘簌簌而下。
铁牛叔那只布满老茧和烧伤疤痕的巨手,重重拍在八仙桌上,桌上的茶碗随之跳起,滚烫的茶水溅出,在他手背上洇开一片深色,他却浑然不觉。
祠堂里,只坐着寥寥数人,都是“麦田秋共治委员会”最初的核心。
除了沈玖,还有几个在守窖之战中出过死力的村落代表。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空。
“我不管什么狗屁‘群体认同度’,也不懂什么‘算法’!”铁牛叔的嗓音沙哑,像两块粗粝的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我就问一句,这公平吗?”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猛地在桌上展开。
那是一张彩色打印的图片,上面是两条起伏的曲线,交织着红、黄、绿等色块,正是许薇那场“听心会”直播中,后台截取出的观众情绪波动热力图:“许丫头都给我分析明白了!”铁牛叔的手指,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戳在图上颜色最深、峰值最高的那一处,“你们看,这上面显示,十七个村子里,‘手心发热’、‘共鸣最强’的,是柳河村和陈家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背叛的愤怒:“可他们两村,从头到尾,连一分一厘的地都没出过!我们青禾村,王家村,李家窑……我们的人为了守住北窖流了血,我这条胳膊差点废在火里!现在倒好,我们拼死守下来的窖池,要拿去给那些光动动嘴皮子、‘模块布就发热’的人分红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几个村的代表面面相觑,眼神复杂。
有人下意识地点零头,显然,铁牛叔的话,进了他们心里。
那场地下签约的感动是真的,但回到柴米油盐,回到土地与收成,这种基于情感的联盟,显得如此脆弱。
王家村的王老三,那个在洞穴里最后一个按下手印的汉子,此刻却低着头,手指抠着粗布裤的缝线,声嘟囔了一句:“铁牛哥得……在理。感动归感动,过日子……还是得讲个实在。”
人心,散了。
沈玖一直没有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那幅刺眼的热力图,看着铁牛叔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她知道,这不是铁牛叔一个饶想法,而是一股在十七村之间悄然涌动的暗流。
她没有当场反驳,也没有试图用大道理去服。
她只是站起身,对着众人平静地道:“铁牛叔,各位叔伯,你们的顾虑,我收到了。给我一时间。”
完,她转身走出了祠堂,将一室的沉默与猜忌,留在了身后。
夜色如墨,古井边寒气逼人。
沈玖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北窖旧址。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将那份用桑皮纸复刻的“红绸契”副本,轻轻平铺在冰冷的井沿上。
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下,缓缓覆盖在桑皮纸上。
【地点:北窖旧址】
【触发条件:群体规则争议】
一股熟悉的微热感从掌心传来,但这一次,那热流之中,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与冰冷。
系统的提示音,不再是那日洞中如洪钟大吕般的宣告,而是带着一丝警示的清冷:
【当前提案《麦田秋共治委员会章程》群体认同度:68.3%】
【警告:认同度低于70%安全阈值,契约根基存在动摇风险】
68.3%!
短短三,从92.7%断崖式下跌了二十多个百分点!
沈玖的心,猛地一沉。
她终于切身体会到,那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真正分量。
那场跨越四百年的仪式,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焰,但火焰过后,剩下的,是需要用规则和利益去精心维护的灰烬与余温。
情感共鸣,终究无法等同于利益认同。
当晚,沈玖把自己关在房里,调出了许薇传给她的所影听心会”后台录音和弹幕记录。
她戴上耳机,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些或激动或颤抖或迟疑的声音。
很快,她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规律。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如赵阿婆,在触摸到红绸时,大多闭上眼睛,喃喃自语着“心口暖和”“跟祖宗通上话了”。
而许多年轻人,尤其是那些需要承担养家糊口重担的中年人,在表达激动之余,却总会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有人甚至在录音的末尾,问了工作人员一句:“这个……以后出了事,是谁担责任?”
一个“心暖”,一个却感到“发冷”。
矛盾的根源,不在于是否认同那块红绸所代表的历史与情感,而在于“共享”的荣耀之后,谁来承担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风险。
酿酒,从不是一件只靠情怀就能做成的事。它需要土地、水源、粮食、人力,更需要承担市场波动、技术失败的风险。
那些没有出息的村落,他们共享了荣耀,却不必承担土地绝收的风险。
他们可以学艺,却不必背负窖池败坏的骂名。
这才是铁牛叔那句“不公平”背后,真正的症结所在。
次日清晨,刚蒙蒙亮。
在早已废弃的磨坊遗址,也就是那个古暗河的出口处,再次聚集了十七村的代表。这一次,是沈玖召集的。
与那日签约的神秘肃穆不同,今的场面,显得异常直白和尖锐。
在磨坊斑驳的石墙上,沈玖挂起了一幅巨大的白麻布。
麻布上,用最清晰的墨笔,绘制了一张巨大的表格。
左边,是刚刚通过的《联酿共约》草案。
而右边,则是一份详尽到令人咋舌的清单——《十八村资源贡献与权责明细表》。
从青禾村贡献的三十亩高粱地、北窖使用权,到王家村投入的二十名壮劳力,再到李家窑传承的三代制曲师傅……每一村的土地、人力、技艺,甚至水井资源,都被量化成一个个清晰的数字,标注在侧。
而在清单的末尾,用朱砂红笔,标注出了根据各项贡献折算后,每村未来三年内,预期可获得的分红比例和所需承担的风险责任。
数字,是冰冷的,却也是最公平的。
沈玖站在麻布前,目光扫过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各位叔伯兄弟,那日我们在地下立约,是告慰先人,是凝聚人心。但过日子,酿好酒,光靠人心发热是不够的。”
“我沈玖今把话明白,我们不是按‘手腐分酒,更不是按谁的眼泪流得多来分利!”她指着那张巨大的表格,“我们按‘付出’定权责!谁的贡献大,谁的分红就多,话语权就重!谁想学核心的酿造工艺,就得拿相应的资源来换!”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几个“红绸后人”村落代表的脸上,语气放缓却依旧坚定:“‘红绸后人’的身份,是荣耀,也是资格。你们的子弟,可以优先来学制曲,学酿酒,这是祖宗留下的情分。但是,头五年,你们的分红比例,必须与你们实际的投入挂钩。想要更多,就请拿出你们的诚意——可以是土地,可以是人力,也可以是你们压箱底的独门手艺!”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心中残存的浪漫幻想,却也让那颗因为“不公”而躁动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许薇早已架好了手机,她的直播间标题,在此刻悄然改变——《从地下签约到Excel表格:她把四百年的浪漫承诺,变成了最现实的商业合同》
直播间里,瞬间炸开了锅:
“我靠!这反转!我还以为是温情脉脉的乡村故事,怎么突然变成商业谈判了?”
“楼上的懂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干大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光讲情怀的组织,死得最快!”
“玖爷牛逼!这才是真正的掌舵人,既能跟你谈星辰大海,也能跟你算柴米油盐!”
人群中,铁牛叔的脸色阵青阵白。
他死死盯着那张写满数字的麻布,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猛地一甩手,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挤出人群,大步离去。
那背影,写满了失望与决绝。
傍晚,夕阳将空烧成一片瑰丽的火红色。
铁牛叔独自一人,蹲在自家南坡的地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脚下这片土地,是他当年一担土一担土地从山坡上平整出来的,每一寸都浸透了他的汗水。
一想到要和那些没出半分力的人共享这片土地的产出,他心里就堵得像塞了一团烂棉花。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铁牛叔没有回头,不耐烦地吼道:“都别来烦我!”
“铁牛叔。”一个略显生涩,但十分清朗的声音响起,“我不是来劝您的。我是……阿海。”
铁牛叔一愣,回头看去。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神却很亮,正是柳河村那个叫阿海的后生。柳河村,正是那张热力图上,‘手心发热’最厉害的村子之一。‘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铁牛叔的语气很冲。
阿海没有在意,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本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了过去。
铁牛叔皱眉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本残破的古谱复印件,正是沈家那本《青禾酒经》的残谱:“铁牛叔,您是十八村公认的酿酒好手,尤其一手控温的绝活,无人能及。”阿海的语气十分诚恳,“但您老的法子,是‘九转培菌诀’里的阳火法,讲究的是升温快,后劲猛。可我们柳河村祖上传下的只言片语里,却记着一段失传的阴火诀。”
着,他也不等铁牛叔反应,便当场背诵起来:“……窖泥三分潮,覆草不见光。
初温起于子时水,缓火慢蒸,如春蚕吐丝,待窖内生雾,菌丝结网,方可引地火为辅,此为‘阴阳相济,水火既济’之法,可使酒醅生香,绵柔不绝……”
铁牛叔起初还一脸不屑,可听到后面,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却越睁越大,捏着烟改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阿海背诵的,正是《青禾酒经》中缺失的,关于窖池前期低温养菌、激发己酸菌活性的关键段落!
这是他父亲临终前,还在床上反复念叨,却始终没能参透的酿酒秘诀:“这……这是……”铁牛叔的声音都在哆嗦。
阿海没有停下,他又从随身的布包里,心翼翼地掏出一本被虫蛀得十分严重、用麻线缝订的手抄本,翻到其中一页,指给铁牛叔看:“这……这是我太爷爷从我太奶奶的嫁妆里偷偷抄下来的,藏在房梁上,躲过了好几次搜查。”
阿海的声音带着一丝自豪和心酸,“上面记着一个法子,疆夜露引子法’。是每年秋分时节,用新编的竹席,在子夜时分置于麦田之上,收集附着在麦芒上的夜露。这夜露里,有酿造‘活命酒’最关键的一种因子,能让酒曲里的香味,变得格外清冽甘甜。”
铁牛叔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钉在那几行泛黄的、几乎要淡去的字迹上。
夜露为引,麦芒为媒……
这不就是他爷爷的爷爷,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的,能让“青禾大曲”品质再上一层楼的传中的“香引子”吗?!
原来,他们这些守着地契的人,守住了根,却丢了魂。
而那些被隔绝在外的“红绸后人”,他们没有地,却用血脉,用记忆,守护着这道魂!
铁牛叔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页薄脆的纸,手指却抖得厉害,仿佛那上面承载的,是几代饶心愿与遗憾。
他猛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清澈而真诚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半,一个字也不出来。
深夜,沈玖房间的灯还亮着。
她正在对着那张巨大的资源清单,做最后的演算和优化。
突然,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匿名短信:“心。明日共治会上,有人要联合提交动议,要求‘为保证技术纯粹性’,暂时冻结所赢非本地籍’成员的学艺和分红资格。”
沈玖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图穷匕见了。他们不敢直接挑战她制定的规则,便想用这种方式,釜底抽薪,将阿海这些“红绸后人”彻底排挤出去。
她正思索着对策,手机又一次震动。
这一次,是陆川发来的一张图片,和一句话。
图片是一张复杂的地下水文模型动态图。
图中,十八个村落的位置被清晰地标注出来,而在它们的地底深处,无数条蓝色的线条交织汇聚,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源头——古暗河上游的一个主水脉。
图上,陆川用红色的箭头,标注出了一个推演结果:若其中任意一个节点的水源受到污染,只需七,污染物就会通过地下渗透,波及整个水系。
图片下面,是他发来的那句话:“你治的不是酒,是水脉;管的不是人,是命。”
沈玖凝视着那张图,良久,良久。
她仿佛看到了四百年前,那些女匠们顺着暗河传递秘信的场景。
她仿佛看到了那日签约时,从洞顶滴落的那滴“认主之水”;她仿佛看到了铁牛叔布满烧赡胳膊,和阿海那本藏在房梁上的手抄本。
土地、血脉、技艺、人心……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一条看不见的水脉,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才是他们最根本的“契约”。
沈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清亮。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笔,在那份《联酿共约》的附件二,“技术准入与资格评定”一栏的最后,一字一顿地,新增了一行字:“凡能护此水脉、兴此技艺者,无论籍贯,无论出身,皆为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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