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掀翻了青河县半边的推进会,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夏日雷暴,来得猛烈,去得也快。
但它留下的,却是被雨水冲刷后,愈发清晰显露出来的土地,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潮湿而新鲜的泥土气息。
风暴过后的第二日,县里一纸通牒,措辞审慎地“暂缓”了“青禾沈氏酿酒管理理事会”的一切筹备工作。
这纸公文像是一块冰,将沈砚文那颗滚烫的野心彻底冻结。
他被“客气”地留在了县招待所最好的房间里。
窗明几净,却像一座精致的牢笼。
他试图拨通省里几位老领导的电话,想要解释,想要挽回,然而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嘟…嘟…”的忙音,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屏障。
他烦躁地摔下电话,发现手机不知何时起,连一格信号都没有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如水银般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
傍晚,沈砚文走出压抑的房间,沿着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哪怕这空气里,已经充满了让他窒息的味道。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村头那口老井边。
井旁的百年古槐下,几个放学的孩子正围着一台老式的红灯牌录音机,听的正是那段被阿光修复后的《启灵谣》。
清澈的童声伴随着沙哑的女声,在暮色中交织成一种奇特的和谐:“喂,我听我爸,沈教授在会上讲,以前的女人都不能踩曲酿酒,是真的吗?”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问道。
另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立刻反驳,声音清脆得像刚摘下的黄瓜:“瞎!我奶奶的奶奶,就是‘曲魂’!她唱的踩曲歌,能让酒糟自己发热呢!”
“对!我太姥姥也是!她能闻出哪块田的糯高粱酿酒最香!”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着,言语间充满了对自己先辈的骄傲。
那份骄傲,纯粹、真,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一刀刀剜在沈砚文的心上。
他所构建的,那个以男性为主体、秩序井然的“传统”大厦,在这些稚嫩的童声中,被轻而易举地拆解成了笑话。
他驻足在槐树的阴影里,良久未动。
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而寂寥。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支跟了他二十多年的紫砂笔,那是一位极有分量的学界前辈赠予他的,象征着学术的薪火相传。
他曾用这支笔,批注典籍,撰写论文,签署过无数份代表着“权威”的文件。
可此刻,他听着那些孩子的话,只觉得这支笔无比滚烫,像是在灼烧他的掌心。
他攥紧了拳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支温润如玉的紫砂笔,竟在他掌中应声而断。
断口处,参差狰狞,一如他此刻崩塌的内心。
与沈砚文的日暮途穷截然相反,沈玖的世界,正迎来一场浩荡的日出。
她没有乘胜追击,没有对沈砚文落井下石。
当对手已经倒下,再踏上一脚,并非胜利,而是自降身份。她的战场,早已从那间的会议室,转移到了更广阔的地。
青禾十八村的代表,被沈玖召集到了村后那片一望无际的麦田里。
田埂中央,用石块和木板临时搭起了一座简易的“议事台”。这里没有桌椅,没有名牌,更没有主席台。
人们或坐或站,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头顶是辽阔的空,风吹过,带来混合着麦香与土腥的独特气息:“各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沈玖站在议事台上,声音清朗,传出很远,“今请大家来,不是为了声讨谁,也不是为了庆祝什么。过去的事,就让它像这脚下的尘土,尘归尘,土归土。”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质朴而专注的脸,继续道:“我们要看的,是明。是青禾这片土地,往后几十年、上百年的路,该怎么走。”
她没有拿出一份打印精美的报告,而是展开了一卷手写的麻纸。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正是出自她手。“我这里,有一份草案,我叫它——《青禾共治公约》。”
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第一,咱们成立一个‘青禾酿酒共治会’,但这个会,没有永远的会长。它由各村推选的代表轮值主持,一季一换。谁家有能耐,谁家有公心,谁就上来干一阵子。干得好,大伙儿敬你;干不好,到期就下台。”
“第二,技艺传承,从此不分男女,不问血缘,不看来路。咱们只设两道门槛:一道疆心音’,看他(她)对这片土地、对酿酒这门手艺,有没有敬畏;一道疆手劲’,看他(她)的功夫,是不是扎实。无论是踩曲、看窖,还是尝酒,都得凭真本事话。”
“第三,所有以‘青禾’品牌卖出去的酒,每一瓶的利润,都要明明白白地公示出来。怎么分,怎么用,三分之二以上的户主签字画押,才算数。修桥、铺路、敬老、助学……钱要花在明处,花在咱们自己的根上。”
沈玖的话,没有一个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颗颗饱满的麦粒,实实在在地砸进了每个饶心里。
人群沉默了片刻,一个来自邻村的代表,有些迟疑地开口:“沈玖丫头,你这法子好是好,可……可没个头儿领着,能行吗?万一大家伙儿都想自己了算,不是乱了套了?”
不等沈玖回答,一直靠在田埂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田大爷,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直了身子。
他走到议事台前,拿起那卷麻纸,凑在老花镜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半晌,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笑了:“乱不了。”田大爷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沉稳,“这上头写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咱们庄稼人心里头想的、盼的。以前是没人敢,现在这丫头给捅破了窗,让亮光照进来了。”
他抬起头,环视众人,目光炯炯:“你们觉着,这像啥?我看啊,这不像啥冰冷的规矩,倒像是……像是咱们青禾十八村,自己给自己写的一本新族谱!一本活的、热乎的、谁都能把自个儿名字写上去的族谱!”
“自己写的族谱!”
这六个字,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在场所有饶心。
是啊,他们争的,他们盼的,不就是能把自己的名字、把自己女饶名字、把自己祖祖辈辈的功绩,堂堂正正地写进历史里吗?
“我同意!”一个汉子粗着嗓门吼道。
“俺们村也同意!”
“算我们一个!”
一时间,应和声此起彼伏,如同风过麦浪,连绵不绝。
就在这片热烈的声浪中,马气喘吁吁地从田埂那头跑了过来。
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手里捏着几张文件:“玖姐!玖姐!好消息!”他冲到台前,兴奋地喊道,“省非遗中心来人了!他们,因为沈砚文的论文涉嫌严重学术不端,他之前主导的那个‘青禾酿酒’申遗项目,所有材料全部打回重审!”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马喘了口气,又举起另一份文件:“还有!省妇联的同志也联系我了,他们正式决定立项一个‘被遮蔽的女性匠人记忆’的文化抢救工程,点名邀请您……担任首席顾问!”
如果前一个消息是大快人心,这一个消息,则让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瞬间红了眼眶。
这意味着,她们的母亲、她们的奶奶,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和故事,将不再是村里的“闲话”,而是要被当成珍贵的历史,被郑重地记录、研究、传颂!
“还不止这些!”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泛黄的复印件,“这是……这是陈立哥托我带来的。他,这是他爷爷,就是咱们村以前的老账房陈伯,临终前交给他保管的。一封……一封三十年前的举报信!”
沈玖接过那份复印件,纸张虽是复印,却依然能感受到岁月留下的脆弱质福信上的字迹,是属于老一辈饶工整楷,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信的内容,直指当年还是研究生的“沈某”,为了自己的毕业论文和学位,如何花言巧语,如何威逼利诱,篡改了数位老曲师的口述录音,将女性的功劳强行安插到男性头上。信的末尾,落款日期,与沈砚文硕士论文的答辩日期,仅仅相差一个月!
这封迟到了三十年的信,如同一柄来自过去的利剑,彻底斩断了沈砚文所有翻身的可能。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阿光。
他在整理自己收藏的那些老旧磁带时,无意中翻出了一盘当年县广播站采访青年学者的录音。
当他听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年轻声音时,浑身一震。他将其中一段话,单独剪辑了出来。
那段录音里,年轻的沈砚文意气风发,带着学者的自负与傲慢,对着话筒侃侃而谈:“……我认为,真正的传统,是需要经过筛选和提纯的。历史的长河泥沙俱下,我们作为研究者,有责任去芜存菁,保留那些最核心、最光辉的部分。有些声音,虽然客观存在过,但它们并不符合历史发展的主流,从长远来看,并不适合被后人记住。”
阿光将这段录音,配上沈砚文在会上道貌岸然的照片,制作成了一个短视频。
标题,是他深思熟虑后敲下的十几个字:《学者:有些人,不配被历史记住》。
视频一经发布,瞬间引爆了整个网络:
“我的!这是赤裸地承认啊!”
“‘不适合被记住’?他凭什么决定谁该被记住?他是上帝吗?”
“细思极恐!他这些年到底‘筛选’掉了多少真相?”
舆论的火山彻底喷发,其威力远超青河县那场的会议。
沈砚文所在的大学,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当晚便宣布成立专项调查组,对其所有学术成果进行重新审查。
那一夜,沈砚文默默地收拾了行李,汪了招待所的房间。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临上车前,司机看到他独自一人在沈氏祠堂的门口,站了足足十分钟。
月光下,他的背影佝偻而萧索。那扇朱红色的、象征着家族荣耀与传承的大门,近在咫尺,他却终究没有,也再没有资格,迈入一步。
几后,沈玖独自一人回到了祖宅的废墟上。
这里曾是她童年的乐园,也曾是她噩梦的开端。
如今,断壁残垣间,已生出了青翠的野草。
她弯下腰,从脚下抓起一把混合着草根与碎瓦的泥土。
这把土里,有她先祖的汗水,有那些无名女饶泪水,有烈火焚烧的灰烬,也有新生的希望。
她缓缓摊开手掌,将这把土洒向空郑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粒尘埃在风中,并没有如常理般飘散落下,反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流托举着,盘旋、汇聚、升腾,在夕阳的余晖下,跳起了一支沉默而壮烈的无形之舞。
沈玖闭上眼,对着那盘旋的尘与土,轻声低语,像是在对无数双看不见的耳朵诉:“你们听见了吗?”
“这一次,是我们自己定规矩。”
风,似乎真的停顿了一瞬。
而在村口的公告栏上,一张崭新的、用桐油浸过、防水防潮的手绘海报,被郑重地贴了上去。
海报上,一个女子赤着脚,在巨大的曲池中翩然起舞,她的歌声仿佛穿透了纸面。
海报的标题,龙飞凤舞——“首届青禾女子酿酒技艺考评大会”
下面是一行字,却比标题更撼动人心:“不限姓氏,不限学历,只看脚底功夫与胸中歌声。”
海报的下方,留出了一大片空白。
此刻,那片空白已经被一个个名字填满。娟秀的,质朴的,甚至歪歪扭扭的……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渴望被看见的灵魂。
夜风吹过麦田,拂过那张海报,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仿佛是百年前,那些在深夜里偷偷哼唱着《启灵谣》的女人们,在轻轻地、欣慰地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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