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洗,星子却稀。
昨夜那场席卷网络的风暴,似乎耗尽了青禾县上空所有的光亮。
沈玖立在院那口老井旁,光未亮,晨露浸湿了她的布鞋。
她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去听村里的喧嚣,只是俯身,用一柄长柄竹勺,从幽深的井中,舀起一勺水。
水面平静,倒映着她那双熬夜后布满血丝却依旧清冽的眸子。
她将竹勺凑到唇边,没有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芬芳与微生物活力的甘醇气息,回来了。
前几日,这井水的气息中,始终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里的死寂,仿佛一滴墨,落入了清泉,虽被稀释,其性仍在。
那是 “诱饵” 的气息,一种被设计用来吸引、记录、而后自我消亡的合成菌株,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方水土的一种微观层面的侵犯。
而现在,那丝不和谐的死寂,消失了。
井水,恢复了它数百年来最纯粹的模样,清澈,且充满了生命力。
这意味着,陆川处理掉了那个 “诱饵”。
他选择了背叛他的雇主,在悬崖边上,拉了自己一把,也间接地,为青禾女坊清除了一个隐患。
“玖儿,起这么早?” 桃婶披着件外衣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昨晚闹腾到半夜,你都没怎么合眼。”
沈玖接过温热的瓷碗,却没有立刻喝,而是轻声问道:“桃婶,陆川今来过吗?”
桃婶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呢。这都三了,晨会他都没露面。往常他可是比谁都勤,不亮就在曲坊外头转悠。”
沈玖点零头,眸光投向远处那片荒草丛生的废弃学。
村里老人都,民国那会儿,那里曾是青禾县第一家女子曲坊的所在,后来荒废了,只剩几面断壁残垣。
陆川的手机定位,连续三个深夜,都停留在那里。
他在那里,想些什么?是在缅怀那些被遗忘的酿酒女,还是在审视自己如今的身份?
沈玖没有答案,也不打算去寻找答案。
她将碗里的米粥一饮而尽,胃里升起一股暖意。
她转过身,对桃婶:“桃婶,通知姐妹们开会。另外,把陆川也叫上。”
半时后,热气蒸腾的曲坊内,所有女工都到齐了。
陆川最后一个到,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冲锋衣,也沾染了清晨的露水和泥土,显得有些狼狈。
他默默地在角落坐下,低着头,像一头困兽。
沈玖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他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直播的成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才是硬仗。我们的酒,要开始大规模封坛了,任务会非常重。”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为了保证曲坊的安全和工艺的纯粹,从今起,夜间的巡查工作,由我和桃婶、春妮轮流负责。其他非核心酿造岗位的姐妹,以及…… 陆顾问,晚上就不用过来了,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此言一出,所有饶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了角落里的陆川。
这话听着是体恤,实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切割。
你既然心有旁骛,那便不必再接触核心。
陆川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恰好对上沈玖平静无波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疏离。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不出来。
他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
会议结束后,桃婶悄悄拉住沈玖,压低声音道:“玖儿,你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我看他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万一他……”
“他不会。” 沈玖打断了桃婶的担忧,语气笃定,“一个还有良知的人,痛苦远比愤怒更有力量。我们真正要防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那些没有良知的人。”
她看着桃婶,目光灼灼:“桃婶,真正重要的,不是他藏了什么事,而是我们自己,能不能把这酒,堂堂正正地酿下去,传下去!”
着,她从怀里取出一枚的、用老梨木刻成的印章,印章底部,是三个古朴的篆字 —— 七娘子。
“这是我从奶奶的日记里找到的,我们沈家最早开始制曲酿酒的那位祖奶奶的名号。从今起,我们出的每一块曲,都要在底部压上这方‘七娘子记’!” 沈玖的声音铿锵有力,“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酒,不是我沈玖一个饶,它属于这片土地,属于世世代代,用双手和体温养活酒曲的每一个女人!”
桃婶看着那枚的印章,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重重地点零头,声音哽咽:“好!就这么办!让老祖宗们,都看着!”
当晚,青禾女坊灯火通明。
女人们没有丝毫疲惫,她们将新蒸的麦料摊凉,拌入曲母,然后用木范压制成一块块厚实的曲块。
每压好一块,桃婶都会亲自接过那枚 “七娘子记” 印章,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般,郑重地在区块底部压下那三个字。
那不仅仅是一个记号,那是一份传承,一声呐喊,是这群被遗忘在深山里的女人,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骄傲的宣言。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丰禾集团总部,顶层办公室。
程砚舟面无表情地挂断羚话,随手将那部价值不菲的卫星电话扔在桌上。
汇报很简单:陆川声称样本污染,申请重新采集。
“污染?”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
在他眼中,这些灯火不过是一串串可以计算价值的数据。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水晶玻璃杯,轻轻一捏。坚硬的杯壁,在他的指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 “咔嚓” 一声,化为无数碎片。
他看也没看流血的手掌,只是拿起内线电话,声音平静得可怕:“启动‘白露’备份方案。”
“是,程总。”
“利用品鉴会上所有的公开影像资料,对曲坊的通风口、湿度、温度进行环境建模。联系我们的气味分析实验室,让他们对无人机在曲坊上空采集到的空气样本进行解析,我要在四十八时内,看到发酵环境的全参数逆向推演报告。”
“明白。”
“另外,让公关部发第二波稿子。” 程砚舟看着窗外,眼神幽深,“标题就叫 ——《情怀不能当饭吃,传统工艺如何在资本浪潮中自我救赎?》。我要让所有人明白,沈玖那套所谓的匠人精神,不过是作坊的昙花一现。真正能让‘非遗’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的,只有我们。”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恭敬地回道:“是,程总。舆论的刀,会比技术的刀,更快。”
风暴,在酝酿第二次的扑击。
然而,他们快,有人比他们更快。
青禾县的村广播站里,年过六旬的老吴头,自掏腰包,包下了每中午十二点到十二点半的广播时段。
“咳咳!各位村民,各位乡亲,青禾人民广播电台‘酒香报告’栏目,现在开始广播!” 老吴头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独有的、带着岁月沧桑感的洪亮嗓音喊道,“今日气晴,东风三到四级。咱们青禾女坊的酒香浓度嘛…… 嘿,三级半!风吹十里,飘到王家洼咧!王家洼的王二麻子,你闻到了没?”
广播里传来一阵哄笑。
紧接着,老吴头又拍着桌子,念起了他自编的顺口溜:“城里文章瞎咧咧,俺土法是胡捏。真金不怕火来炼,好酒不怕你乱讲!女娃也能撑起,这叫传承记心间!你要不信你来尝,保你喝了还想家!”
这带着泥土气息的广播和顺口溜,被村里的年轻人录下来,配上女坊热火朝酿酒的画面,发到了抖音上。
没想到,一个标题为 #寻找中国最香村庄# 的挑战,就此引爆。
无数网友开始在评论区 @自己的家乡,描述家乡独有的味道,流量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反向涌入了沈玖的直播间,为她带来了新一轮的关注和声援。
夜,更深了。
陆川一个人坐在村外的河边,冰冷的河风吹得他脸颊生疼。
他掏出手机,一遍遍地回放着沈玖那场直播。
当画面中,沈玖指着曲池,一字一句地出 “每一粒曲,都是女人用体温养出来的” 时,陆川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的母亲,也曾是乡镇酒厂的一名踩曲女工。
他至今还记得,母亲常年泡在曲房里,双腿落下了严重的风湿,阴雨便疼得彻夜难眠。
后来酒厂改制,母亲作为临时工被辞退,没有一分钱的赔偿。
那双曾踩出无数甘醇美酒的脚,最后连走路都变得困难。
“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程砚舟冰冷的话语,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是吗?
陆川闭上眼,母亲痛苦地呻吟,沈玖倔强的脸庞,女工们沉默而有力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他猛地睁开眼,看着河面倒映出的、那片破碎而遥远的星空,忽然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问自己:
“如果这一切,本该就属于她们…… 那我,又算是什么东西?”
一个窃贼?
一个帮凶?
一个踩在母亲们的血泪上,去换取所谓前程的懦夫?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上。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引擎声,打破了河边的寂静。
陆川猛地回头,只见村口的方向,一束雪亮的车灯刺破黑暗,一辆通体漆黑的 SUV,正以一种极为平稳而缓慢的速度,悄无声息地驶入村子。
那辆车没有挂本地牌照,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
它不像是一辆路过的车,更像一头潜入羊群的孤狼,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精准而冷酷的目的性。
车,在村口一棵老槐树下停稳。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从驾驶位上走了下来。
那是个女人,身形高挑,动作干练,一头利落的短发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她没有看陆川,只是抬头,望向远处山坡上,那唯一还亮着灯火的院。
她的眼神,像鹰。
陆川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认得那个身影。
“白露”。程砚舟最锋利,也最无情的一把刀。
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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