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青禾村,仿佛被拉长成了一个世纪。
那堆浸透了女人们汗水与歌声的曲块,静静地躺在院的角落,盖着厚厚的稻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谷物、草木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幽香的发酵气息。
它像一个沉睡的生命,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村饶心。
女人们不再高歌,她们只是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计,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那座不起眼的草堆。
她们的眼神里,有疲惫,有期盼,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
三后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化作金色的利剑,斜斜地插入院时,沈玖打开了直播。
她依旧是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裳,未施粉黛的脸上,因几夜未眠而带着一丝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
她的面前,只放着一张薄薄的纸 —— 那是由省微生物研究所出具的正式报告。
“我知道,大家都在等一个结果。”沈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敲击在每一个观众的心上,“现在,结果来了。”
她没有卖关子,直接举起了那张报告,镜头拉近,白纸黑字,清晰无比:“经对送检‘青禾女酿’曲块样本进行气相色谱 - 质谱联用分析,检测出三种目前已知微生物发酵产物谱系中未曾记录的独有芳香族化合物,暂命名为:qh1、qh2、qh3。”
直播间里有片刻的死寂,随即弹幕瞬间爆炸:
“卧槽!新物质?这也太牛了吧!”
“我就老祖宗的法子不简单!科学都认证了!”
沈玖没有理会沸腾的弹幕,继续念道:“该三种化合物,具有极其显着的促酵活性与风味导向性。其中,qh1 的生成,与特定频率的声波振动存在强关联性;而 qh2 与 qh3 的合成,则高度依赖于人体皮脂腺分泌物中的特定微量元素作为催化前体……”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直视着网络背后那一张张或惊愕,或震撼的脸:“结论:上述芳香化合物的生成机制,疑似依赖于特定环境下,长期、稳定、大规模的群体协作,形成的一种无法在实验室条件下复现的微生态闭环。其独特性与复杂性,目前无法通过任何已知的人工合成技术进行复制。”
“轰!”
整个网络,仿佛被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那些曾经发文,言之凿凿地批判 “女体踩曲” 是 “封建糟粕”“伪科学噱头” 的所谓专家、大 V 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悄无声息地删除了自己的文章和视频。
然而,互联网是有记忆的。
截图早已传遍全网,嘲讽与打脸的声音此起彼伏:
“出来走两步啊?之前糟粕的专家呢?”
“脸疼吗?你们口中的‘封建迷信’,是实验室都抄不来的高科技!”
“这哪里是酿酒?这是东方的生物密码啊!”
沈玖缓缓放下报告,脸上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她从怀中,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泛黄的、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纸 —— 那不是原件,而是她根据井底石碑上的血字,一笔一画誊抄下来的拓本。
“科学,给了我们一个‘是什么’的答案。”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庄重,“但我们还需要知道,‘为了谁’。”
她展开那张纸,对着镜头,也对着院子里和屏幕前所有屏息凝神的人:“…… 吾名沈云娘,嘉靖廿八年入曲坊,历三灾两火,终守种不绝…… 吾之后,有沈氏玉兰、沈氏秋娥、王氏巧珍、李氏桂芬、张氏阿喜、刘氏春花、赵氏冬梅……”
在她身后那面临时搭建的白色幕布上,随着她口中的名字,一幅幅由阿香婆凭模糊记忆口述、美院学生连夜绘制的女子画像缓缓浮现。
画像笔触虽不精细,甚至有些模糊,但每一个女饶眉眼间,都透着一股不屈的、沉默的坚韧。
她们或笑或颦,或低眉或凝望,跨越百年尘埃,静静注视着这个世界。
当最后一个名字 “沈秋娥” 落下,第七幅画像与前六幅并列时,整个直播间的弹幕瞬间静止。
下一秒,滚滚而来的不再是惊叹与调侃,而是一行行含着泪的文字:
“我们看见你们了。”
“你们没有被忘记。”
“这才是活的传承!是有灵魂的国粹!”
村口的老屋里,桃婶独坐着,拿着儿子不用的旧手机,看着屏幕上七位先祖的画像,浑浊的老泪终于决堤。
她没有号啕,只是用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捂住嘴,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我这辈子…… 总算做了件配得上祖宗的事……”
这哭声,是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在四十七岁这年,第一次找到生命价值的回响。
直播仍在继续。
沈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哽咽,宣布了更重要的决定:“从今日起,我们正式成立‘青禾女坊生产合作社’!所有参与壬寅清明踩曲的姐妹,每一个人都是合作社的创始成员,享有分红权与决策权!”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
院子里的女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欢呼,互相拥抱着又哭又笑 —— 这份被认可、被尊重的喜悦,比任何金钱都珍贵。
与此同时,春妮在后台同步上线了 “认养一坛麦田秋” 微信程序。
用户可在线认养由这批 “神曲” 酿造的未来美酒,实时追踪发酵、蒸馏、窖藏全过程,每个环节都有视频与图片记录。
“首批,五百坛。” 春妮在弹幕里打出这行字,几乎在按下回车键的瞬间,屏幕便跳出 “已售罄” 的灰色字样 —— 连一分钟都不到!
更让人动容的是订单备注:
“替一辈子没走出大山的奶奶认养一坛。”
“送给被生活磨平棱角的女儿,告诉她别丢了勇气。”
“没抢到也支持!这是中国女人自己的酒!”
然而,就在胜利与喜悦的浪潮达到顶峰时,一盆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下。
村委会的老主任拄着拐杖,脸色凝重地走进院。
他手里捏着一份盖着红头印章的通知,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玖啊…… 县里来的通知,要开‘生态保护红线调整听证会’,咱们村后山,包括你家祖宅这片地,可能要被重新划进‘限制建设区’……”
“限制建设区?” 沈玖眉头瞬间拧紧,“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不能再有任何新建、扩建工程了。” 老主任叹了口气,“你们修复古窖池的计划,怕是要停了。”
一句话,让院子的欢腾瞬间冰冻。
沈玖一把拿过文件,目光如电扫过,在末尾 “听证会专家代表” 名单里,一个熟悉的名字像毒刺般扎进眼睛 —— 第三方专家代表:程砚舟。
“呵。” 沈玖发出一声冷笑,没有愤怒,只有彻骨寒意,“上次冒充文物局,这次倒学会扮专家了?”
她没有慌乱,立刻拨通周馆长的电话:“周馆长,程砚舟换了新马甲,我们得接招了。”
电话那头,周馆长的声音沉稳有力:“我看到了。玖,你那边立刻组织村民,就‘划定限制区对非遗传承的毁灭性影响’发起公众意见征集,附上百人联署信和非遗申报材料。我这边直接捅到市自然资源局局长办公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程砚舟以为布下罗地网,却不知沈玖早已织就反包围的民意之网。
是夜,星斗漫。
沈玖独自站在古窖池废墟前,晚风吹起长发,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
身后传来苍老蹒跚的脚步声,她回头,看见村里最老、最沉默的窖池匠人老陶 —— 几十年来,他只修窑不话,村里人都称他 “怪人”。
“丫头。” 老陶的声音干枯沙哑,没有多余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裹的东西递过来。
沈玖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本牛皮纸封面的泛黄笔记本,纸页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这是我娘临终前给我的。” 老陶浑浊的眼睛望着废墟,似在看另一个时空,“她,当年沈家被夺方子,男人不准碰酒,女人不准进坊。我们陶家世代给沈家夯窑,手艺也差点断了。这是我娘趁夜里偷偷看、偷偷记的‘九宫窑夯土十三诀’。”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悠远悲怆,“我娘,规矩能压死人,但手艺不能断在咱们手里。”
沈玖的心被狠狠撞击,颤抖着手翻开笔记本第一页。
借着月光,一行娟秀却有力的字映入眼帘:“女子踩曲男子记,阴中有阳才是理。”
一瞬间,沈玖如遭雷击,浑身僵住。
她终于明白。
真正的传承绝非单一 —— 那歌声舞步是 “阴”,夯土筑窑的尺寸、火候、秘诀是 “阳”!
青禾女酿的秘密,不只在女人脚下,更在男人手中沉默的、代代相传的营造法式里!
阴阳和合,方为大道。
程砚舟夺走的只是 “阴” 的表象,而 “阳” 的根本,一直像沉默的守护者,潜藏在青禾村最不起眼的角落,等待被唤醒的这。
沈玖合上本子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一座山的重量。
她抬头望向璀璨星空,心中一片澄明 —— 真正的秘方从不在纸上、口中,它写在沉默者的血脉里,刻在代代相守的骨气里!
就在此时,远处通往村口的山道上,两道刺目的车灯划破夜的寂静。
一辆无牌照的黑色皮卡缓缓驶来,带着不祥的压迫福
车灯扫过,照亮副驾驶座上男人冷硬的侧脸,以及他腿上那份文件。
文件封皮上,几个盖着鲜红印章的大字在灯光下狰狞如血:《土地权属异议申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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