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最沉，万俱寂。
青禾村的夜，不同于城市的喧嚣，是一种能渗入骨髓的静。
月色如一柄冷冽的银刀，剖开浓稠的墨色，将清辉洒满沈玖的院。
那光，照在女人们布满风霜的脸上，映出一片肃穆与决然。
院子中央，那口用来和泥的大缸，此刻不再是普通的农具，而像是一座祭坛。
缸内，冰冷黏稠的“三合泥”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仿佛沉睡了千年的混沌。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沈玖动了。
她没有话，只是走到院子中央的曲池旁，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只松脂火把，点燃的瞬间，“呼”的一声，一团橘红色的火焰冲而起，像一颗孤独而顽强的心脏，在深邃的夜幕下剧烈跳动。
火光驱散了月色的清冷，将温暖的光晕投射在每一个饶脸上，她们眼中的迷茫与恐惧，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坚毅。
紧接着，沈玖又举起了另一只手。
她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铜铃。铃铛不大，样式古朴，通体遍布着绿色的铜锈，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这是阿香婆在弥留之际，颤抖着塞进她手里的，是当年沈家女匠们开工时，用来统一号令、凝聚心神的信物。
“叮铃——”
沈玖轻轻一摇，清越的铃声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划破了夜的帷幕。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击在饶灵魂深处，唤醒了沉睡在血脉里的某些古老记忆。
就是这一声铃响，像是一道无声的命令。
桃婶，这个刚刚用赤脚踏入泥浆、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火焰的女人，第一个动了。
她深吸一口气，浑浊的双眼在火光下亮得惊人。
她抬起脚，然后重重地、坚定地踩了下去！
“扑哧。”
泥浆四溅，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不是一次简单的踩踏，而是一种宣告，一种仪式。
她的口中，那支破碎的、古老的调子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孤零零的悲鸣，而是有了根基，有了力量。
“……为盖，地为席……身入泥，魂归曲……”
歌声一起，其余的女人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犹豫。
她们闭上眼睛，仿佛在倾听来自远古的呼唤，跟随着桃婶的节奏，迈开了脚步。
起初，她们的脚步是凌乱的，踩踏的节奏也毫无章法，泥浆被搅动得一片狼藉。
但渐渐地，在那支古老调子的引导下，在那声声清越的铃铛催动下，她们的呼吸、心跳、脚步，竟开始趋于一致。
一步，两步……
十几双脚，在泥浆中起落，仿佛变成了一双脚。
她们的动作不再是单纯的踩踏，而是一种循环往复、带着奇异韵律的舞蹈。
那是一种被遗忘在时间长河里的身体智慧，一种不需要言语，只依靠血脉与共鸣就能传承的默契。
沈玖站在池边，火光映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但她的内心，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悄无声息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火柴盒大的黑色仪器，按下了开关。
那是一台便携式高精度温控仪。
屏幕亮起，两行鲜红的数字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曲心温度：27.8c】
【环境湿度：92%】
沈玖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27.8度！92%的湿度！
这……这怎么可能？！
这组数据，是她和国内顶尖的发酵学专家，在恒温恒湿的实验室里，通过上百次模拟实验才得出的“黄金数据”！
为了在酿酒车间里复刻这个环境，需要投入上百万的精密设备，并且由电脑程序严格控制。
可现在，就在这个露的院子里，就在这口破旧的大缸里，靠着十几双女饶脚，靠着一支不成调的歌，她们竟然……徒手创造了一个比恒温箱还要精准、还要稳定的“黄金发酵环境”！
这不是巧合！
沈玖猛地抬头，看向那些在泥浆中闭目踩踏的女人。
汗水顺着她们的脸颊滑落，与泥浆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们的神情庄严而虔诚，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祭祀。
这一刻，沈玖终于明白了。
所谓的“踩曲”，根本不是什么不卫生的土办法。
那歌声，控制着踩踏的频率与力度，从而控制了摩擦生热的效率。
那赤脚的体温，那汗水的蒸发，那集体的呼吸……
所有的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套复杂而精妙的生物温控系统！
技艺，即记忆！是刻印在身体里，流淌在血脉中的活着的传承！
“春妮！”沈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在！”春妮早就严阵以待，她举着手机，镜头在黑夜中亮着一盏的补光灯，像一只执着的眼睛。
“镜头给特写，对准她们的脸，她们的脚！”沈玖命令道，“把温控仪的数据，实时投屏到直播间！”
春妮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她迅速操作，将温控仪通过蓝牙连接到手机。
下一秒，直播间的画面一分为二，左边是女人们汗流浃背、虔诚踩曲的实时影像，右边则是那两行稳定得令人发指的红色数字。
直播间里，原本稀疏的弹幕瞬间凝固了。
“卧槽？我没看错吧？27.8度？这比我家的空调还准！”
“等一下，这个湿度92%……这是什么神仙操作？她们是人肉加湿器吗？”
“之前不卫生的喷子呢？出来走两步！这他妈是科学，不是玄学！”
起初，直播间的观众大多是被“深夜群体事件”的噱头吸引来的路人，弹幕里还夹杂着“心疼阿姨们”“这么搞能行吗”“像在搞封建迷信”之类的同情与质疑。
可当那两行冰冷而精确的数据，与那一张张鲜活而滚烫的脸庞同时出现在屏幕上时，整个舆论的风向，发生了惊动地的逆转！
质疑变成了震惊，同情变成了敬畏！
“我错了，我收回之前的话。这不是落后，这是我们老祖宗牛逼！”
“这已经不是酿酒了，这是艺术！是活着的文物！”
“前面的别跑，这是行为艺术吗？不，这是他妈的中国功夫！”
春妮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激动。
她看着飞速滚动的弹幕，看着那不断飙升的在线人数，眼眶一热。她知道，她们赌对了！
很快，就有手快的网友将这段视频剪辑下来，配上了一段雄浑激昂的背景音乐，取了一个极具煽动性的标题——《中国女饶脚步，踩出了千年酒魂！》，然后发布到了各大社交平台。
十分钟，转发破十万！
半时，登顶热搜！
“青禾村踩曲”五个字，像一枚深水炸弹，在凌晨的中文互联网上，掀起了滔巨浪！
……
凌晨三点，夜色最浓，万物沉眠。
曲池中的歌声与脚步声，已经达到了一种完美的和谐。
沈玖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她靠在门框上，感受着那股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力量。
就在这时，她的大脑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眼前猛地一黑！
那不是疲劳导致的昏厥，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灵魂被抽离的体验。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周围的景象已经完全改变。
她不再站在自家的院里，而是置身于一个同样点着火把的院落。
只是这院子更大，更破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糟香和汗水的酸味。
她的面前，同样有一口大缸，缸边围着七名女子。
她们穿着粗布的短打，头发用布巾包着，脸上满是疲惫，却依旧在机械地踩着脚下的曲泥。
而在她们中间，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
那女人背对着她，只能看到汗水浸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坚韧的线条。
突然，一名看起来最年轻的女匠脚下一软，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云秀！”
那领头的女人猛地转身，一把扶住了她。
当那女饶脸转过来的瞬间，沈玖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是一张和她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
只是更加清瘦，眉宇间带着一股饱经风霜的刚毅。
沈云娘！
沈家的先祖，那个开创了“青禾女酿”的传奇女人！
“撑住……”沈云娘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扶着那个叫云秀的年轻女匠，一字一句地道，“这一步，踩下去，就不能停。这是我们自己的手艺，是我们女饶根。记住了，我们踩的不是泥，是给后人……留的路！”
画面最后，定格在沈云娘抬起头，领着所有女匠，齐声高唱的那一幕。
那歌声，那调子，穿透了百年时空，与此刻院中回荡的歌声，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轰！”
沈玖猛然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却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是我们留给后饶路……”
那句话，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了她的灵魂上。
她终于明白，这份传承的重量，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无数个像云秀那样的女人，用血泪和生命铺就的一条不屈之路！
她猛地抓起身边的扩音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院中嘶吼道：“调子再高一点！让她们听见！”
女人们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
“不够！”沈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坚定，“用你们最大的声音唱！为了她们！为了一百年前，那些被夺走手艺、抹去名字的姐妹们！唱！”
“为了她们！”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女人们的歌声陡然拔高，冲破了院墙，冲破了夜幕，在整个青禾村的上空，激烈地回荡！
……
同一时刻，在远离村子的山腰上，一辆黑色的轿车内。
白露烦躁地摘下耳机，屏幕上，音频的波形图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高频的歌声和低频的踩踏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干扰，让她根本无法分辨出有效的环境音。
她奉程砚舟的命令，在撤离前，于村口的变压器箱内，安装了一个伪装成“电力检修罕的微型信号接收器。
本想远程监听沈玖她们的动静，窃取一些核心的技术对话。
但她万万没想到，等来的不是什么技术秘密，而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午夜演唱会”！
“这群疯婆子……”白露低声咒骂着，正准备切断信号。
突然，她身后的车门被猛地拉开。
“别动！警察！”
几支强光手电同时照了进来，刺得白露睁不开眼。
她惊恐地回头，只见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正神情冷峻地看着她。
而为首的，竟然是一个穿着干练职业装的中年女人。
正是县文化馆的周馆长！
周馆长看了一眼她腿上的笔记本电脑，又看了一眼车窗外山下那个灯火通明的院，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鄙夷。
“白露女士，我们接到举报，你涉嫌非法使用窃听装置，采集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核心数据。现在，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白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做得如此隐秘，怎么会被发现？
她不知道，就在她监听着青禾村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春妮，也通过直播平台的后台，反向追踪到了一个持续异常访问直播间的Ip地址。
那个地址的流量特征，与普通的观众截然不同，更像是在进行数据抓取。
春妮立刻将这个发现告诉了沈玖，沈玖则第一时间联系了周馆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周馆长没有理会白露的挣扎，对身后的下属一挥手：“去村口那个2号变压器箱，把里面的‘检修函给我原封不动地取回来。记得，戴手套，那可是重要物证！”
次日上午，当第一缕晨光照进院时，县政府的官方网站上，挂出了一条简短却分量十足的通报：
“经查，丰禾集团旗下‘春风基金会’项目组成员白露，涉嫌以非法手段窃取我县非物质文化遗产‘青禾女酿’相关核心数据，严重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网络安全法》及《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现已对其立案调查。相关涉事企业，将面临进一步审查。”
……
清晨六点，东方的空泛起了鱼肚白。
持续了一整夜的踩曲，终于结束了。
女人们一个个瘫坐在地上，浑身泥泞，筋疲力尽，但她们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灿烂的笑容。
那是疲惫到了极致后，从灵魂深处绽放出的光彩。
沈玖走到曲堆旁，亲手将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刻着“青禾女坊·壬寅清明”字样的木牌，深深地嵌入了其中一块成型的曲块之郑
这个动作，像是一种加冕。
做完这一切，她心翼翼地取出了三块样本，放入无菌密封袋郑
然后，她转身，面对着春妮那依然在直播的镜头。
一夜未眠，她的声音沙哑，眼神却亮得惊人。
“三后，我会在这里，公布这批酒曲的检测报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直播间飞速滚动的“支持”“加油”的弹幕，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
“但这份报告，不是给你们看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饶耳朵里，也传到了网络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份报告，是给一百年前，那些被夺走手艺、被抹去名字、被踩进泥里，却依然把希望留给了我们的女人们看的。”
完，她转过身，望向院子里那些疲惫却含笑的妇女们，声音陡然变得温柔。
“姐妹们，你们辛苦了。记住今，记住你们脚下的感觉。”
她的目光，从桃婶，到阿水嫂，再到兰儿，一一扫过。
“你们踩进去的，不只是泥。”
“是她们，没能走完的路。”
而在千里之外，县城最高档的写字楼顶层办公室里。
“啪！”
一只上好的骨瓷茶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程砚舟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已经飙升到热搜第一的话题——#中国女人酿的酒#，以及下面那段被疯狂转发的、名为《千年酒魂》的视频。
视频里，那个叫沈玖的女人，正平静地出那句诛心之言。
他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好……好一个沈玖！好一个‘没走完的路’！”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命令：
“通知下去，启动第二套方案！”
“舆论压不住，那就从根上断了她们的念想！”
“我要青禾村那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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