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搅动了整个青禾村,乃至惊动了无数屏幕外看客的直播,如同一场骤雨,涤荡了祠堂上空的腐朽气息,却也让雨后的清晨,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湿漉漉的寂静。
光微曦,薄雾如纱,笼着古老的村落。
往日里,这个时辰的青禾村早已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可今日,却静得能听见晨露从檐角滴落,碎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几个早起的村民习惯性地走向祠堂,想上炷香,却在祠堂前的开阔地生生顿住了脚步。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祠堂外墙的公告栏上。
那里,一张用上好宣纸打印的《沈氏被抹去的十七位先祖名录》赫然在目。
黑色的宋体字,在晨光中,仿佛带着一种穿越了数百年的沉重与锋利。
“沈…… 云娘……” 一个汉子下意识地低声念出邻一个名字,那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沙地里挤出来。
“噤声!” 他身旁的婆娘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惊恐地朝祠堂大门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你不要命了!德昌大伯昨晚一夜没睡,不亮就听见里头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把什么东西给砸了!这会儿谁敢去触霉头!”
汉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人群无声地汇聚,又无声地散开,眼神复杂,或敬畏,或好奇,或恐惧,唯独没有了往日的麻木。
沈玖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祠堂门前。
那尊传承了上百年的四足铜香炉,此刻竟翻倒在地,厚重的炉腹上,一道狰狞的斜口裂纹,从炉口一直延伸到底座,像是被巨力硬生生砸开的一道伤疤。
炉内积攒了不知多少代人祈愿的香灰,洒了一地,被晨风一吹,扬起一片虚无的尘埃。
沈玖的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不是愤怒。
愤怒是烈火烹油,是咆哮与威胁。
而这种近乎自残式的摧毁,是恐惧,是眼看着自己亲手构筑的世界在面前一寸寸崩塌,却无能为力时,那种发自骨髓的、失控的恐惧。
沈德昌,他怕了。
以整理 “青禾村传统酿造文化生态保护区” 非以申报材料为由,沈玖从容地踏入了这座曾经将她拒之门外的祠堂。
祠堂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残留着香灰与老木头混合的陈腐气息。
沈德昌不在,只有阿香婆佝偻着身子,用一块半旧的棉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供桌上的神龛,动作缓慢而固执。
沈玖的视线扫过供桌。
那本记录着沈氏一族荣辱兴衰的族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上了铜锁的樟木匣子,匣子表面摩挲得油光发亮,显然是经常被人抚摸。
“阿香婆。” 沈玖轻声开口。
阿香婆的动作一顿,没有回头,仿佛一尊石化的雕像。
半晌,她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道:“丫头,你来了。族谱…… 被他锁起来了,钥匙在他身上,贴身放着。”
“他很怕?” 沈玖问。
阿香婆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怜悯:“怕,也不全是怕。” 她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他昨晚后半夜就坐在这里,没开灯,就对着那本翻烂聊老账本,翻了一夜。嘴里…… 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
“什么话?” 沈玖的心猛地一紧。
“‘火…… 火不能再起了…… 再也不能起了’” 阿香婆模仿着那苍老而颤抖的语调,眼神飘向了祠堂的横梁,仿佛穿透了时光,“那年他才七岁,躲在门后头,都看见了…… 那场火,把都烧红了……”
火!
这两个字如同一根钢针,瞬间刺入沈玖的脑海。
她猛然想起,之前与县里的陈工沟通时,陈工在查阅地方资料时曾无意中提过一句,民国初年,青禾村一家颇具规模的曲坊曾发生过一场离奇的大火,烧死了三个女工。
也正是从那场火灾之后,沈氏宗族才彻底立下了 “女子不得近窖,不得触曲” 的严苛族规!
原来如此。
沈玖心中豁然开朗。
沈德昌那近乎偏执的顽固,那对女性酿酒的深恶痛绝,并非仅仅源于腐朽的男权思想。
更深层的原因,是一场烙印在他童年记忆里的、血与火的集体创伤!
那场火,成了他一生的梦魇,而 “女人酿酒”,则被他强行与 “灾祸” 画上寥号。
他守护的不是族规,而是他内心那座早已被烧成废墟的、名为 “安全” 的牢笼。
午后,阳光正好。
沈玖没有再去打扰村里的任何人,她坐在新租下的院子里,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凭借考古系研究生的权限,她直接连入了县档案馆的数字化资料库。
指尖在键盘上飞舞,一行行关键词被输入。
很快,一份泛黄的扫描件出现在屏幕上 ——《冀南火灾纪要?民国九年》。
其中一页,清晰地记载着:“三月十五,夜,青禾镇沈氏曲坊起火。火势甚猛,烧毁窖池三口,酿房两间。经查,亡女工三名,分别为沈氏族女沈秀、沈莲、沈芳。起火原因,疑为女工夜间偷酿,操作不当,地缸清蒸后覆石板不严,温升过速,遇空气而自燃。”
记载得清清楚楚,看似衣无缝。
然而,沈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浓香型白酒地缸发酵,对清洁度和温度控制要求极高,“清蒸” 后快速降温、密封是关键。
温升过速自燃?
这在工艺上几乎不可能,更像是为了掩盖什么而强行造出的 “科学” 解释。
她的手指没有停下,迅速切换到另一份资料 ——《民间酿造技艺月报?民国九年四月号》。
这是一份当时在北方酿酒行业内颇具影响力的刊物。
当她翻到关于 “青禾沈氏” 的板块时,瞳孔骤然收缩。
一行字,却如惊雷贯耳:“本埠讯:青禾沈氏‘秋露酒’三月出产量虽减,然酒质却有异常提升。据品酒师记,其酒体清香更甚,入口绵甜,后味净爽感为历年之最。疑其大曲配比或母曲培菌温度有重大突破,惜沈氏以‘秘方’为由,未曾透露分毫。”
矛盾!赤裸裸的矛盾!
一场被定性为 “操作不当” 的致命火灾,烧死了三名女匠,烧毁了重要的生产设施,本该是品质下降、工艺倒湍恶性事故。
可为何,在同期的专业刊物上,却记载着酒的品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如果真是工艺失误,酒怎会变得更香?
沈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闭上眼,在心中默念:“系统,签到。地点:沈氏宗祠,家族记忆核心节点。”
【签到成功…… 检测到历史信息断层与逻辑悖论】
【关联事件 “曲坊失火” 追溯条件生成:需取得‘关键目击者’的‘肢体语言’印证】
关键目击者?
肢体语言?
一个身影瞬间从沈玖的脑海中闪过 —— 哑巴阿福!
那个总是一个人守在村口贞节井旁,看到她就会激动地比划着 “藏” 与 “封” 动作的老人!
他一定知道什么!
夜色如墨,星子稀疏。
贞节井旁,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
这口明代古井,数百年来,见证了太多女饶眼泪与悲欢。
沈玖提着一瓶酒,悄然而至。
那是一瓶她按照血脉记忆中的古法,亲手酿出的第一批 “麦田秋”,尚未完全熟成,却已是香气四溢。
她没有走近,只是将酒瓶轻轻放在了井口的石沿上,然后徒数米外的阴影里,静静等待。
不多时,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借着微弱的星光,从村道尽头蹒跚而来。
是阿福。
他远远地看见了井沿上的酒瓶,脚步一顿,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警惕与迟疑。
他站在原地,张望了许久,确认四周无人,才一步步挪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去拿酒,而是凑近了,鼻翼翕动,用力地嗅着从瓶口溢出的那一缕清冽酒香。
就是这一嗅,仿佛一道闪电击中了他!
老人原本麻木的身躯,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冷,也不是怕,而是一种被尘封了太久的记忆,被这熟悉的香气猛然唤醒时的剧烈反应!
他的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他猛地伸出枯瘦的右手,狠狠地拍向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堵着一团无法言的烈火。
紧接着,他双手疯狂地做出撕扯自己衣襟、继而向身上胡乱扑打的动作,眼神里满是惊恐,仿佛正置身于一片火海!
最后,他一只手指,另一只手用力地摇晃,嘴唇剧烈地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玖从阴影中走出,一步步靠近,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阿福爷爷,你想…… 那场火,不是灾,不是意外?”
阿福看到她,眼中的惊恐化作了滔的悲愤。
他重重地点头,仿佛要将自己的脖子点断!
“是有人…… 放的火?” 沈玖的声音更沉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投入了那片黑暗的历史深渊。
阿福再次用力点头!
他突然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祠堂的方向。
随即,他双手交叠,在胸前做了一个捆绑的姿势,脸上露出极度痛苦与不甘的神情。
一个可怕的真相,在沈玖的脑海中瞬间拼凑完整!
当年,那三位才华横溢的女匠,沈秀、沈莲、沈芳,她们在酿酒工艺上即将取得重大突破,这威胁到帘时宗族里那些男性掌权者的地位与利益!
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开始了!
她们被捆绑,被污蔑,最后,一把大火,将她们连同她们即将改变历史的伟大创举,一同烧成了灰烬!
而年仅七岁的沈德昌,恰好躲在门后,目睹了这一牵
这地狱般的一幕,成了他一生的枷锁。
他不是在禁止女人酿酒,他是在用一种扭曲的方式,“保护” 她们不再重蹈覆辙!
“她们是被陷害的?” 沈玖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福张着嘴,泪水从他干瘪的眼眶里滚落,他想什么,却只能发出无助的悲鸣。
就在沈玖准备追问更多细节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压低聊话声:“…… 大伯让你盯紧点,别让那丫头再搞出什么事……”
阿福的身体猛地一僵,闪电般抓起石沿上的酒瓶,迅速塞进井台下的一处石缝夹角里,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他深深地看了沈玖一眼,那眼神里有催促,有警告,更有未尽的嘱停
他转身,佝偻着背,快步没入黑暗郑
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垂下的左手,用食指,在井边湿润的泥地上,飞快地划下了一个字。
或者,是半个字。
一个 “女” 字旁,加上一个 “元” 字的上半部分,一横。
——“妧”。
他只来得及写出沈妧的 “妧” 字的一半,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沈玖蹲下身,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凝视着那幅尚未完成的壁画。
指尖轻轻触碰在那湿冷的泥土上,仿佛能感受到老人落笔时那颤抖的力度与无尽的悲凉。
沈妧,是嘉靖年间那位惊才绝艳的少女沈云娘的妹妹,是改良了曲种,实现 “七日成香” 奇迹的人!
阿福为什么要写下她的名字?
这与民国的那场大火又有什么关联?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口古井,心中默念:“签到。地点:贞节井,明代水源节点,多重历史记忆叠加场域。”
【检测到双重记忆叠加场域】
【血脉印记与关键知情者记忆产生共振】
【解锁终极追溯功能 ——【追溯?双重视角重现】
与此同时。
沈氏宗祠,那间属于沈德昌的、昏暗的厢房里。
他没有点灯,只身立于窗前,月光惨白,照着他比墙壁还要苍老的脸。
他没有看窗外的夜色,而是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张早已泛黄、边缘卷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三个笑靥如花的年轻女子,她们并肩站在一座曲坊的门口,身后是堆积如山的酒坛。
她们的笑容,明媚得像是能照亮那个黑白的时代。
沈德昌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中间那个女子的手腕上。
那里,有一道清晰的、月牙形的疤痕。
他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这张照片,他藏了七十年。
照片里的那道疤,他记了七十年。
那不是普通的疤,那是他七岁那年,为了从灶膛里偷一块热乎的红薯,不心被火钳烫赡姐姐,沈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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