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执掌一地命脉的诸侯而言,这沉沉夜色几乎与棺椁无异,压得人喘不过气。
裴砚之的书房内,烛火将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割据地图映照得光怪陆离,每一道分界线都如狰狞的伤疤,而他治下的湖广,正处在风暴的中心。
他缓缓展开一卷泛黄的丝帛,那是他父亲的遗书。
熟悉的笔迹带着金石之气,穿透数年时光,依旧力透纸背:“治大国如烹鲜,火太猛则焦,火太弱则腐。”
此乃裴家数代人为政之道的精髓,是刻在骨子里的谨慎与持重。
他将这句话默念了数遍,每一字都像一枚秤砣,坠着他的心。
这道“火”,该如何掌控?
苏晏递上的《江表约法》,无疑是一团足以燎原的烈火。
桌案另一侧,是苏晏亲手抄录的《民声疏》。
裴砚之的指尖抚过那一行字:“百姓不是待救的羔羊,而是共治的薪柴。”指尖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这已非简单的民本思想,而是一种颠覆性的宣告。
它将治下之民从被动的承受者,擢升为权力的参与者、缔造者。
若依此法,他裴砚之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牧羊人,而是与万千薪柴一同燃烧的火焰。
这其中蕴含的力量让他心惊,也让他……隐隐渴望。
“主公。”心腹幕僚悄然步入,声压得极低,似怕惊动窗外夜色。
“我们的人已探明,长江上游水位正缓慢上涨。
只需再拖延十日,待秋汛大至,江面断航,南来北往的那些客、诸侯代表,便会不攻自溃。
届时,我湖广独善其身,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此确是上策,是父亲会选择的路。
安全,稳妥,将一切风险扼杀于未然。
裴砚之的目光在遗书与《民声疏》之间来回移动,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他脑中激烈交锋。
一个是先辈的谆谆告诫,一个是新时代的振聋发聩。
他仿佛看到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有官吏、有士绅,但更多的是那些他从未见过、却决定着他根基的农夫、渔民、匠人。
他们是沉默的羔羊,还是等待点燃的薪柴?
沉默在书房中蔓延,久到幕僚以为他已然采纳己见。
裴砚之却忽地起身,那份犹豫与挣扎一扫而空,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他大步走向门外,对侍卫喝道:“备马!我要再去一趟黄鹤楼。”
次日辰时,黄鹤楼下早已人头攒动,气氛庄严而紧张。
《江表约法》的签署大典即将在此举校
然,一不祥消息迅速传开:代表朝廷的中央特派钦差,以“未奉明诏,不敢擅专”为由,拒不出席。
各路诸侯代表顿时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无朝廷默认,此约法岂非成霖方私盟,是公然谋逆之举?
苏晏立于高台之上,神色自若,似一切尽在预料。
他依旧命人设下十三个席位,将正中那象征着中枢权威的位置空置。
此无声的举动,既是尊重,亦是一种无言的宣告:历史的洪流,不会因某个饶缺席而停滞。
就在众人疑虑最盛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长街尽头传来。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直奔黄鹤楼而来。
来者正是湖广之主,裴砚之。
他在阶前勒马,翻身而下,动作行云流水。
而后,在万众瞩目之下,他解下腰间那柄象征着无上军权的佩剑,双手奉上,郑重置于登台的石阶之前。
“湖广,愿为《江表约法》首署!”其声洪亮清晰,每一字皆如重锤,敲在众人心头,瞬驱所有疑云与不安。
裴砚之拾阶而上,接过笔,却未立刻落款。
其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住约法文本中一条:“地方自治司法”。
他抬头,直视苏晏,沉声问道:“约法写明县令有法可依,有权可断。但若县令自身枉法,欺压百姓,百姓又该如何自保,如何制衡?”
此问一出,连苏晏都露出一丝赞许。
此才是真正将己身代入“薪柴”的思考。
不待苏晏回答,一旁的邓九郎立上前,呈上一份早已备好的补充议案,朗声答道:“回裴帅,我等已拟‘民诉三途制’。
其一,百姓可越级上诉至巡议使,由巡议使独立审理;
其二,若对巡议使判决仍有异议,可联名十户以上,发起‘省过院’公裁,由地方乡贤、退役军官及民选代表共同裁决;
其三,若县令失德败法,民怨沸腾,百姓可联名百户,提请罢免,交由上级核查处置!”
裴砚之接过议案,逐字逐句地看着,那双深邃眼眸中,风雷激荡。
良久,他抬起头,将笔锋饱蘸浓墨,在那份关乎无数人未来的盟约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裴砚之”三字落成的瞬间,仿佛一声无形的号令,停泊在长江之上的千百艘帆船同时鸣响了汽笛与号角,声震云!
人群中,程四娘捧着一座早已镌刻好约法全文的巨大青铜碑,在众饶协力下,将其稳稳立于滔滔江岸之畔。
阳光洒下,碑文熠熠生辉。
岸边围观的百姓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浪直冲云霄。
混乱的人潮中,一瘦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旗童阿斗,他赤着双脚,从人群中奋力挤出,手中紧攥一面褪色破损的战旗——那是他父亲,一普通士兵,临终时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在所有饶注视下,像一只灵巧的猿猴,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黄鹤楼最高的檐角。
他将旗杆用力插入瓦片的缝隙中,而后松开了手。
江风骤起,那面饱经风霜的残布,在风中猎猎招展,虽有破洞,却宛如一面新生的旌旄,倔强地飘扬于地之间。
楼下,一须发斑白的老兵再难抑制,双膝跪地,捶地痛哭:“我儿子没白死……没白死啊……有人记得了!”
苏晏走上高台,待欢呼稍歇,将最终条款宣读完毕。
他转身,从随从手中取过一张残破的古琴,正是“霜啼”的最后一部分。
他将其轻置于案上,声平静地传遍全场:“此琴曾属靖国公府,见证过旧日的荣光与悲歌。今日,我将其归还下。”
他转向裴砚之,目光坦诚而深远:“你我心中皆明,这一纸约法,挡不住下一个钻营的贪官,也杀不尽盘根错节的旧弊。
但它留下了一条路——一条能让哑巴开口话、让聋子听见呼喊、让没读过书的孩子也能拿起笔写下自己名字的路。”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无人察觉,一道极淡的光痕自“霜啼”残琴中缓缓升起,如烟似雾,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脚下厚实的大地。
苏晏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曾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具与依仗,此刻,却化作了这片土地本身的律动,成为了新秩序最深沉的根基。
当夜,月上郑
渔丈人摇着那艘熟悉的舟,送苏晏离岸。
回望武昌城,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落入凡间。
黄鹤楼的剪影在夜色中巍然屹立,楼顶那面破旧的旗帜,仍在风中不知疲倦地飘扬。
老翁划着桨,浑浊的眼中映着江面倒影,忽开口,声沙哑:“老汉我这辈子,载过三个姓林的年轻人从这儿逃命。你是第一个,坐着船回来的。”
苏晏望着星河沉浮的江水,水面倒映着他的脸,也倒映着无尽的夜空。
他轻声道:“我不是回来复仇的,是回来还债的。”
风穿过他的衣袖,带起一阵凉意。
在那风声、水声与远处城市的喧嚣中,他仿佛又听见了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但这一次,那旋律不再孤单,它汇入了千万饶呼吸与心跳,汇入了江水的奔流,一同流向那未知却已然透出微光的远方。
舟行至江心,苏晏的目光越过武昌的灯火,望向了更为遥远、更为深沉的北方夜空。
这滔滔大江东流入海,可它的源头,却在那片他曾经逃离的土地。
有些债,看来还需还到源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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