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与每个人沉重的心跳交织。
这寂静持续了三日。
三日内,《江表约法》初稿于无数争吵与妥协中艰难成形,唯有一处症结,如鲠在喉,令所有人如履薄冰——屯田赋税的核算权,究竟归谁。
第三日清晨,江雾弥漫,议事堂内的气氛较雾气更为凝重。
湖广总督裴砚之端坐主位,指节轻叩桌面,声不高,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屯田赋税,关乎军政之本,须由省级户曹统管,设专员巡查。
如此,方可杜绝地方劣绅勾结胥吏,上下其手,欺压良民。”
其理由冠冕堂皇,立于朝廷与秩序的制高点,俯瞰着这群欲染指权力的“乌合之众”。
苏晏坐于他对面,神色平静如深潭。
他未直接反驳,只微侧身,对门外轻声道:“请程四娘进来。”
片刻,那身形瘦削、目光却锐利如刀的女子步入。
她不理会满堂达官显贵的审视,径至堂中空地,将一沙盘与一捧竹筹放下。
她跪坐于地,双手于沙盘上疾速拨弄,竹筹于其指间翻飞,发出清脆而密集的敲击声。
她未看任何人,只盯着眼前沙盘,似那里藏着一方地。
“湖广黄州府,官册在籍屯田九万七千亩。然以光和三年至五年之雨水、地契、人丁消长倒推,实耕之数,应不少于十万零七百二十一亩。
三年,虚报瞒报三千七百二十一亩。按水田旱地不同品级折算,所涉粮银,凡一十七万两。”
程四娘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砸在每人心上。
她抬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或阴沉的脸,最后落于裴砚之身上,一字一顿道:
“总督大人,这些沙子和竹筹不会话,但黄州府这三年里饿死、病死、被逼为流民的人,会话。”
满堂死寂。十七万两,此数如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裴砚之脸色先错愕,随即转为一丝冰冷的讥诮。
他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很好。程四娘,你的算学之精,本督佩服。
可你算得清一个黄州府,算得清整个湖广十三道吗?下账房加起来,够不够给你打下手?”
此诘问现实而尖锐,瞬将苏晏刚营造的气势打回原形。
是啊,一人之才终究有限,如何能对抗一庞大而腐朽的体系?
次日,议题再开。
苏晏似早料到裴砚之的质问,不慌不忙地提出其方案:“我称之为‘三级公示法’。
其一,每季账目由县衙缮写总册与分册榜文,贴于市集渡口,公示七日,期间允任何百姓检举指误。
其二,七日后,由巡议使持名册,于指误百姓中抽签复核,重勘田亩。
其三,复核结果,连同原账、检举文书,一并送交新设之‘省过院’,由多方推官类推判定,是否涉罪,如何量刑。”
话音未落,程四娘却第一个站出,她直视苏晏,提出最尖锐的质疑:“苏先生,此法看似公允,却有一处致命破绽。
若县衙胥吏与地方豪强串通一气,从一开始便造假账,榜文虽贴,可万千百姓,识字者几人?
不识字者,看榜文与看书何异?终究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
满场气氛再度紧张,所有人皆看向苏晏,看他如何弥补此大漏洞。
苏晏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真的执着。
他迎着程四娘的目光,声温和却坚定:“那就让识字的,教不识字的读。让父亲教儿子,丈夫教妻子。
程四娘,你要相信,每一个被指出的错字,每一处被戳穿的谎言,都是一个觉醒的起点。”
他转向众人,声陡然拔高,“我提议,设立‘识字田’!
每村推选一人,随巡议使学习基础算术与文书,费用,便从查抄逆产、设立的‘悔过田’收益中支出。以田养学,以学正田!”
“好!”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
素影铁嘴”之称的邓九郎猛一拍桌案,震得茶杯乱跳。
他霍然起身,双目放光,指着那沙盘道:“得好!以后谁再跟老子什么‘百姓愚昧,不懂吏治’,
我就让他来听一听这沙盘上的响声!这响声,比他娘的圣贤书还管用!”
五日后,武昌府最繁忙的江边码头,人山人海。
首场“账目公审”于此举校
程四娘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亲开那本沉重的湖广屯田总册,逐条宣读。
江风吹动她的衣角,也将她清亮的声音送入每人耳郑
起初,人群是茫然的,那些干巴巴的数字与地名于他们而言太过遥远。
直至程四娘念到“……汉阳县,东垸,旱地,十八弓……”,
人群中一满脸风霜的老农忽浑身一震,他拨开人群冲至台前,嘶声怒吼:“不对!东垸十八弓是我家祖坟边的地,是水田!
年年都能没过膝盖的水田!怎么就成了旱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瞬即哗然。
一个谎言被戳破,意味着无数个谎言可能存在。
愤怒、怀疑、窃窃私语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高台,也冲击着远处官船上脸色阴沉的裴砚之。
“邓九郎,援引《共约田章》第四款,即刻查封县衙田册,重勘东垸!”苏晏的声音冷静响起。
铁嘴邓九郎立带一队民壮领命而去。
裴砚之身边的亲卫统领低声请示:“总督,是否要阻止?再查下去,恐怕……”
“不必。”一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
裴砚之回头,见一撑船的渔丈人不知何时靠近了官船。
那老者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缓缓道:“裴大人,老朽还记得,三十年前,你祖父裴老相公也在这码头上,
亲手驳回了一笔漕粮错账,救活了下游五百饥民。如今,你反倒怕人查账了?”
裴砚之脸色瞬即铁青,唇紧抿,终未下达任何阻拦的命令。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场由一老农引发的风暴,彻底失控。
当夜,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苏晏的临时居所。
匕首的寒光在黑暗中一闪,直取床上安睡之饶咽喉。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猛撞开。
柳苕手持一根木棍,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以身狠狠撞向刺客。
匕首偏了,深深划过苏晏的肩头,鲜血瞬即染红了素色卧袍。
刺客被惊,与柳苕缠斗几招,终被闻声而来的护卫擒获。
审讯连夜进行,刺客很快招供,乃是武昌某豪族的私兵,背后更牵扯出两名省级户曹的主簿。
消息如野火般传开,整个武昌城彻底沸腾。
民众的愤怒自对账目的质疑,转为对官僚体系蓄意谋杀的滔恨意。
裴砚之亲来探视。
他走入房间,浓重的血腥味与药味扑面而来。
苏晏正半靠于床上,左肩缠着厚厚绷带,右手却依旧握笔,于昏黄的灯光下批阅着《江表约法》的修订稿。
见此一幕,裴砚之心中积压的怒火与不解终于爆发。
他走上前,声冰冷地质问:“你明知这么做会有人要你的命,为何还不撤?值得吗?”
苏晏缓缓抬起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目光清澈地看着他,轻声道:“我若撤了,他们就永远不会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人肯为一句真话,连命都不要。”
七日后,江滩之上,烈火熊熊。
程四娘亲手将那本象征着旧秩序的屯田总册投入火郑
“旧账已死,新毡立!”她的声音在风中回响。
火焰熄灭处,巨大的白布于江滩上铺开。
上百名刚自“识字田”里学会写自己名字与基本数字的村民,在程四娘的带领下,开始重新缮录田册。
每一笔记录,皆由三人同时背诵核对,确保无误。
苏晏拄着拐杖,在柳苕的搀扶下出席。
他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却坚持立于那里,逐条解答着百姓们提出的各种质疑。
忽然间,狂风大作,乌云压城。
刚刚写好的纸页被卷上空,如漫飞雪般四散飘落。
众人一阵惊慌,纷纷伸手去抓。
然,纸页落地,恰逢骤雨倾盆,墨迹迅速被雨水浸润,渗入湿漉漉的泥土里,化作一道道黑色的痕迹,如同藤蔓,顽强地在大地上蔓延开来。
人群中有人发出绝望的叹息,铁嘴邓九郎却仰大笑起来,笑声豪迈而悲壮。
他指着脚下的土地,对狂呼:“看见了吗?都看见了吗!就算烧了账本,吹散了纸页,真相也已经写在了这地上,在地上爬!谁也抹不掉!”
远处寂静的山岗上,旗童阿斗依旧举着那面在风雨中飘摇的破旧旗帜,默默守望着江上的一牵
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账目,也听不清那些激昂的争辩。
夜的重量,前所未有地压在了每一个饶心头,尤其是那些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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