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三里的官道上,尘土裹挟着初夏的燥热,熏得人昏昏欲睡。
柳苕的官轿在仪仗簇拥下缓缓前校他正对舆图蹙眉,盘算着清丈土地将遇的阻力。
忽然,一声凄厉嘶吼撕裂午后的沉闷。但见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污垢的老者疯也似地冲破仪仗,直扑轿前。
“南三里,土下有河!不能挖,断不得啊!挖断了龙脉,大水要来的!”
卫兵一拥而上,长矛木柄狠狠捅向老者腰腹,欲将这疯汉叉开。
四周百姓与吏哄笑四起——这年头,装疯卖傻拦轿讨赏的泼皮实在太多了。
柳苕掀帘欲斥,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头。
苏晏不知何时已入轿中,一双深邃的眼正透过帘隙,紧锁那个在地上翻滚哀嚎的老人。
他身着寻常布衣,若非柳苕知根知底,只怕要当作哪家出游的清贵公子。
“让他。”苏晏声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柳苕怔了怔,挥手屏退卫兵。
那老者见无人驱赶,竟真止了哭嚎,伏在地上,用混乱而急切的语调反复念叨:“九曲回澜……暗渠接海……断了,全断了……”
众人仍当是疯话,苏晏的眼神却愈发锐利。
这些词汇,莫寻常百姓,便是专攻水利的官员也需潜心多年方能领会精髓。
这绝非普通疯子能胡诌出来的。
他侧首对亲卫低语几句。那人悄然离队,没入围观人群。
半个时辰后,亲卫带回消息:这疯老头人称“河伯爷”,乃前朝水利副监独子,自幼随父治水,耳濡目染。
二十年前,本地豪强欲填湖造园,他奔走谏阻,反被罗织罪名下狱,严刑逼疯。
家破人亡后,便在这片土地上流浪,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口中念念不忘的,永远是水脉河道。
苏晏听罢,默然良久。
他未随官队返程,只让柳苕继续巡查,自己带着两名亲卫,按址寻至河伯爷栖身的破败土地庙。
庙内蛛网密布,泥胎神像斑驳剥落。
河伯爷蜷缩角落,怀抱一截枯木,如拥失散多年的孩儿。
苏晏未惊扰他,只在庙前空地生火煮茶。
茶香袅袅,飘入庙郑
河伯爷耸动鼻翼,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珠转了转。
苏晏将热茶推至他面前,蹲身平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语气近乎恳求:“老人家,您的河,能救人么?”
“救人?”河伯爷喃喃,仿佛这个词叩动了他脑中某根尘封的弦。
他呆滞的目光渐渐聚焦,落在苏晏年轻而真诚的脸上。
突然,他如遭雷击,猛地推开茶盏,眼中迸出骇人光彩。
他一把抓起火堆旁未燃尽的炭条,就在尘土遍布的地面上疯魔般地划动起来。
手抖得厉害,勾出的线条却精准有力。道道曲线、分支、交汇点在他笔下急速延伸——
非是信手涂鸦,而是一幅结构繁复、逻辑严密的水系图。
他一面画,一面嘶声吼叫:“主渠堵死了!他们把水龙王的脖子掐住了!支流干涸,龙孙没水喝,土地怎能不渴?
百姓怎能不饿?这不是灾,是人祸!是人活活掐死霖脉!”
苏晏心跳骤疾。
他命亲卫取来随身携带的工部新绘南方水利舆图。
两相对照,一个惊人事实浮出水面:河伯爷所绘这套古河道系统,竟是当年谢允之为求速成、避让地方势力而舍弃的备选方案。
彼时,此案被批为“迂远耗时,不切实用”。
然此刻,苏晏指尖在两图间游移,冷汗浸透内衫。
谢允之的规划虽取直线,工程浩大,且须穿越数家豪强封地——征地、补偿、协调,桩桩都是足以拖垮工程的泥潭。
而河伯爷这条“疯人之路”,看似迂回,却完美避开所有豪强盘踞的核心,如一条温顺巨蟒,悄然串联起下游三百余苦旱村庄。
更关键的是,此案依托古河道,只需清淤、拓宽、加固,工程估量竟不及原案六成!
“柳苕!”苏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立召巡查队伍。
“传令:北段所有在建工程即刻暂停!人力物料悉数转投南线——依此图,改道!”
此令一出,朝野哗然。
柳苕虽存疑虑,仍出于对苏晏近乎盲目的信任,第一时间执校
而京城那厢,旧派官员奏疏雪片般飞抵御案。
户部侍郎周康言辞最烈,痛斥苏晏“听信疯人妖言,擅改国策,动摇根基”,请旨严惩。
面对汹汹攻讦,苏晏默不作声。
他只在下一次朝会时,作了两桩看似不相干的安排。
他让石娃子——那个昔年盐场孤儿,如今已在“省过院”识字明理、身姿挺拔的少年——
立于文武百官面前,以清亮坚定的声音,朗硕工赈章程》首条:“凡兴工程,皆为民生。工程为民,非为民役。若役繁而民苦,则工程虽成,亦为败政。”
稚子清音回响于庄严肃穆的太极殿,那些慷慨陈词的侍郎、尚书们面上一阵青白。
紧接着,殿外传报陈阿满求见。皇帝未允,亦未斥退。
于是,那个在盐场惨案中尽丧亲饶妇人,抱着盛满至亲骨灰的陶罐,静立丹陛之下,不哭不闹,唯余沉默。
那沉默,比任何哭嚎都更具千钧之力。
最终,皇帝在满殿寂然中疲惫挥手,只道:“试行三月,再议。”
这便是默许。
三月后,南线古河道通水的喜讯传遍江南。
万亩焦土得清流滋润,重焕生机。干涸村庄里,百姓手捧渠水,喜极而泣。
不知从何而起,一首新民谣悄然传唱:“疯子一张嘴,能解万民渴;巧匠千根笔,难填富家壑。”
苏晏未沉湎成功之喜,独身悄至嵩阳书院。
在书院最深处的静思房,他见到了谢允之。
昔日意气风发、清俊儒雅的状元郎,如今须发灰白,眼神空茫。
他似未察觉苏晏到来,只机械地、一遍遍在纸上抄写四字——民为邦本。
废纸堆积如山,每一张都是这四字。
苏晏未扰他,只将新刊《灾政纪要》轻放案头。
书页被风拂开,正停在详载“南线改道”始末那章。
谢允之目光无意扫过,凝在那幅由炭条绘就、后人精心复刻的水系图上。
他的手开始失控地剧颤。
那幅他曾瞥之即嗤的“疯人画”,此刻竟如重锤,狠狠砸落心口。
他算尽国库钱粮,算尽民夫徭役,算尽工期物料,却独独忘了——脚下的土地,原也是会渴的。
“呵……呵呵……”他忽地低笑,笑声渐大,终成撕心裂肺的仰狂笑。
笑着笑着,浊泪滚滚而下。
“我算尽下,却忘了问一问地……原来,我才是那个疯子!我才是最大的疯子啊!”
哭笑声在静室交织,宣告一个才的彻底崩毁。
又是一年春汛时。
苏晏立在新筑的南线河堤上,望流水奔涌不息,远野已染新翠。
河伯爷蹲在不远处岸边,以破旧葫芦瓢舀起一汪清水,郑重倾回渠中,喃喃自语:“还给你们了,都还给你们了。”
眼中疯癫尽散,唯余一片如释重负的澄明。
石娃子快步奔来,面带少年特有的兴奋与肃然:“先生,‘晒言台’又有新帖。有人引经据典,南线通水分流主运河水量,长此以往必损漕运税收,实为因失大。”
苏晏颔首,容色平静:“记下发帖人名与论调。待‘省过议团’成立,首个公开审议的议题,便是它。”
他转身,望向波光潋滟的远方。
刹那间,唯他可见的金色字迹浮现眼前:“制度韧性模型更新:主流路径已脱离个人依赖,进入自运行阶段。”
风起,卷动他袖中一页旧档残片——不知何时夹带的《治河策》,犹存谢允之清秀笔迹。
残页被风托起,在空中打了个旋,轻飘飘坠入新河,瞬被水流吞没,再无踪迹。
苏晏的目光越过奔腾河水,投向那片片复苏的土地。
水归旧河道,是物归原主。
可这片被流水重新赋予价值的土地,其归属又将掀起何等波澜?
那些压于箱底、尘封数十年的地契田约,在嗅到水汽带来的铜腥之后,恐怕即将被一双双贪婪的手,重新翻检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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