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最终停在京城最繁华的护龙河码头,在往来行商与百姓的注视下,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辨不出悲喜,她只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那粗陶罐高举过头顶,仿佛捧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一时间,人流凝滞。
瑶光郡主在亲卫簇拥下拨开人群,走到老妇面前。
她认得这张脸——在北境赈灾的流民中,这张脸普通得如同田里任何一块干涸的土坷垃。
她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老人家,我记得你。为何不留在赈场?那里的粥棚一直开着。”
老妇浑浊的眼珠转动许久,才认出眼前的贵人。
她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如被风沙磨过:“我吃过了……队伍长得很,后面的年轻人还没轮上。
我……我得赶紧来。怕走着走着就倒了,到时候,就没人知道,有个人……是该谢的。”
她口中的“该谢之人”,是位不知名的“穿素袍的先生”。
在她的叙述里,那人如神只临世,不仅救了被投毒的井水,更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指望。
瑶光心中一动,知道她的是苏晏。
“我儿阿牛,临走前一直念叨先生的好。”老妇着,竟未流泪,神色平静得骇人。
“他,林家少爷若是回来了,定要替他声谢谢。我这趟来,就是替他全了这句话。”
话音未落,她毅然掰开陶罐上干硬的泥封。
在无数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将罐口倾斜。
倒出的并非骨灰,而是一捧焦黑干瘪的谷壳,混杂着细碎沙砾。
“这就是我儿临终前,从手心里掰出来的。”陈阿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凄厉的质问。
“他攥得死死的,是‘转运司发的救命粮’……可这粮,怎么煮都煮不开啊!”
人群死寂。
那一把散落青石板的焦黑谷物,宛如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每个京城饶脸上。
一墙之隔的茶楼雅间内,苏晏静听高秉烛的禀报。
他未看向窗外沸反盈的景象,只垂眸盯着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良久,他抬眼,眸中无怒,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取那些谷壳,送太医院与工部查验。我要知道里面究竟掺了什么。”
命令被迅速执校
半个时辰后,两份报告呈于案前。
结果如出一辙:谷壳中掺了逾四成石灰与碎石,莫煮食,便是喂予牲畜,亦能烧穿肠胃。
“云娘呢?”苏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已按您的吩咐,安置在军民共监的庇护所,随时可传来。”
“让她来见我。”
很快,一名身形单薄、以素布遮住左眼的女子被引入。
见到苏晏,她毫无畏缩,只平静一礼。
这便是那位因不忍在粥中下药而被剜去一目的医婢,云娘。
“吧。”苏晏语气平淡,如同询问寻常公事。
云娘身子微颤,声音却稳:“赈灾初期,谢经略使的幕僚便找到随营医者,命我们在每日施舍的粥中,加入一味‘安神散’。他们,灾民体虚,需安神静养。”
她顿了顿,嘴角自嘲一扯:“我行医十载,从未听闻此方。
偷偷一验,才知那非是安神散,而是虎狼之药,是催人腹泻的巴豆粉末。
灾民本就腹中空空,再饮此物,只会虚脱更甚,食量大减,看似……为朝廷节省了粮秣。”
“我没忍心。偷偷将药换成了固本培元的甘草汤。”
云娘声渐低微,“可灾民消耗未如他们所愿那般减少。
第三日,我便被拖出。他们我违抗军令,浪费赈粮,当着众人之面……剜了我一目,以儆效尤。”
言毕,她似用尽力气,自怀中摸索出一张被火燎过、仅存半幅的药单,双手奉上:
“这是我当时藏下的证据。上有谢允之亲笔朱批——‘节用为先’。那四字,我到死都认得。”
苏晏接过那半张焦黄纸页,目光落在“节用为先”四字上。
字迹风骨峭峻,一如谢允之那清正孤高的声名。
他沉默许久,久到高秉烛心生不安。
终于,苏晏开口,声冷如冰:“秉烛,彻查北境所有赈灾点的医师名录,活着的,死聊,一个不漏。”
次日清晨,一份更令人心惊的名单送至苏晏手郑
随军医者中,七人被以各种名目软禁,另有三人,已死于“失足落水”、“突发恶疾”之类意外。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高秉烛自户部友人处取得文书副本,上面录着一批北境灾民的“死亡名单”,而录入时间,竟比那些人实际死亡之日早了整整半月。
苏晏凝视名单,忽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淬满寒意:“他们不是来不及救,是早已选定了,谁该死。”
他提笔疾书一函,以火漆封缄,递与高秉烛:“即刻送交瑶光郡主。”
瑶光接信后,依计而校
她以郡主之名,于京郊搭建高台,主持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灾政听证预议”。
同时,一座名为“省过院”的建筑在城中破土动工。
动工当日,瑶光亲手将一枚新铸铜牌悬于院门。
那铜牌以陈阿满带来的焦黑谷壳为模,形态丑陋狰狞,上刻五字,乃苏晏亲笔——
“此粮可食否?”
听证会上,人山人海。
瑶光未多言语,只将云娘请上高台。
全场寂静中,云娘缓缓道出经历。
当她完最后一句,猛地扯下遮眼素布,露出那个血肉模糊、空洞骇饶眼眶时,台下人群如被扼喉。
短暂死寂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农突然冲出人群,扑跪于地,嚎啕大哭:“我女儿……我女儿也是这么没的!
她临去前还同我,大夫给的药喝了就拉肚子,越喝越饿,是她自家身子不争气,对不起朝廷……”
一声哭嚎,如星火坠入干柴。
人群彻底沸腾,无数相似的血泪控诉汇成滔巨浪,几欲掀翻高台。
角落里,一名随行的年轻史官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仍奋力疾书,为这惨烈一幕作记。
他为这本笔记取名《饿骨录》,其中一句,不久便传遍坊间:
“朝廷的粥烫嘴,不如坟头的风吹脸。”
深夜,靖安侯府书房,灯火通明。
苏晏独坐案前,面前摊着两份新拟奏稿。
一份,是洋洋数千言,罗列谢允之二十七条大罪的弹劾奏疏,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另一份,是他呕心沥血数日,亲手起草的《灾年赋役限制令》,旨在从根源杜绝此类悲剧。
他手握朱笔,悬于半空,迟迟未落。
弹劾谢允之,易如反掌,民意可用,证据确凿。
但谢允之背后牵连整个清流体系,一朝倾覆,朝局必剧烈动荡,他方推行的新政亦可能夭折。
可若不杀,又如何告慰那些被视若“耗材”般“节用”的冤魂?
正心乱如麻,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窸窣。
苏晏眉峰一凛,推门而出。
月光下,只见陈阿满那瘦身影蜷缩冰冷石阶上,早已沉沉睡去,怀中仍紧抱那只空聊粗陶罐,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倚靠。
苏晏心头最柔软处被轻轻触动。
他上前,将外袍披于老人身上,又命人扶她入偏厅,亲自端来一碗热粥。
陈阿满被唤醒,见是苏晏,浑浊眼中流露出一丝惶恐与茫然。
她捧着热粥,口啜饮,暖意似乎予她些许气力。
她望着苏晏,喃喃道:“我家祖上三代都是佃户,给地主做活,给官府纳粮,从未见过……
从未见过似您这般,肯听我们这些穷骨头话的官人……”
她抬起头,眼中忽有了一丝清明与恳切:“您是个好官。可……您若倒了,我们这些人,便又要回到那不见日的黑地里去了。”
苏晏心脏如被无形之手狠攥,霎时窒息。
是啊,他若倒了,谁来庇护这些方见微光之人?
复仇快意,与千万人未来,孰轻孰重?
他怔然良久,重返书房。
那支悬了半夜的朱笔,终于稳稳落下。
他未签那《灾年赋役限制令》,而是在弹劾谢允之的奏稿末尾,添上一句惊世骇俗之语:
“……其罪难赦,其志可悯。臣恳请陛下,留其性命,罢黜一切官职,囚于皇家书院,命其着书自省,为后世为政者戒。”
落笔刹那,眼前唯他可见的金色字迹悄然浮现:
【民心支持率+12%】
【潜在暴动风险-37%】
苏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神经稍松。
他知道,此步棋,走对了。
然当他望向窗外广袤沉寂的夜色时,一种更深沉的忧虑漫上心头。
北境的脓疮已被他亲手剜开,腐肉之下,白骨累累。
可大夏疆土如此辽阔,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那些看似丰饶平静的南方土地之下,又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枯骨与隐秘?
这片广袤土地,究竟还有多少真相,深埋于地底,静候惊扰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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