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闷响,不似钟鸣,倒像帝都这颗沉疴已久的心脏被强行叩击,声音淤塞,透着濒死的绝望。
东市讲场内,书人被如狼似虎的官兵死死按在青石板上。
廷杖避开要害,只朝着腿股狠狠落下,皮开肉绽的闷响与压抑的惊呼交织。
血水浸透粗布,在地面蜿蜒成刺目的溪流。
苏晏立于人群后方,脸上不见怒意,眸光静如古井,深不见底。
他清楚,此刻的愤怒最是无用,灼伤自身,却点不燃燎原之火。
崔文远手段狠辣,却也愚蠢。
他封得住一张嘴,如何封得住帝都上空已然盘旋的疑云?
“去告诉七娘,”苏晏侧首,声音低如耳语,轻易穿透周遭嘈杂,落入史角耳郑
“放出风去,就‘十二夜话’第八夜,只讲半段。后半段,须得听故事的人自己来续。”
史角眼眸一亮。这是更高明的棋路——堵不如疏,禁不如诱。
官府越想捂住,苏晏越要将“好奇”这颗种子,亲手种进每个百姓心里。
消息如生翅的飞虫,一夜之间钻遍帝都角落。
“只讲半段?苏大家这是卖的什么关子?”“后半段自己续?拿什么续?”
酒肆里,甚至开起了赌局,赌的不是金银,是“下一句究竟是什么”。
街头巷尾,人人皆成“苏晏”,争相补全那被强行中断的故事。
民间智慧空前迸发,无数版本的“后半段”私底下疯传,内容之离奇大胆,远超苏晏预期。
在这片喧嚣的掩护下,盲琴娘悄然转移了阵地。
她不再现身固定茶楼,而是抱着那张旧琴,隐入夜市最不起眼的角落素手拨弦,流出的不再是完整曲调,而是一段段变调的琴语。
1音符时急时缓,起承转合间,竟暗合了《补遗·卷八》中供词出现的顺序。
这琴音如一条无形丝线,在官兵巡逻的缝隙间灵巧穿校
当晚,三名潜伏人群的“信标点”心领神会。
他们或是落魄书生,或是潦倒画师,皆是苏晏早早布下、擅弄笔墨的棋子。
三人连夜返回陋室,就着昏黄灯火,将那段无声供词誊写数十份,伪作新出戏文曲谱,次日便悄无声息散入勾栏瓦舍。
旦角青衣拿到“新词”,只觉音律古怪,浑然不知自己吟唱的,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惊秘辛。
与此同时,苏晏依循史角提供的另一线索,于宗正寺庞大的卷宗库深处,找到了那个被称为“抄蠹(du)生”的怪人。
此人无名无姓,因常年蜷缩故纸堆,以鼻闻、以舌舔分辨纸张墨迹年代而得名。
找到他时,他正似冬眠的爬虫,深埋于残破典籍中,周身散发着陈旧纸张与霉菌混合的气味。
苏晏将几片自安平钟裂隙取出的《补遗·卷九》残页焦痕递上。
抄蠹(du)生未用眼,只闭目将焦黑纸片凑近鼻端,深深一嗅,干瘪嘴唇微微蠕动,似在品尝那股来自过去的焦糊味。
良久,他嘶哑开口:“嘉禾三年贡墨,松烟混鹿角胶,气沉不散。
纸是澄心堂贡品,韧而薄,故火燎边缘卷曲,灰烬不易碎……烧了三分,
但‘沈御史伏辩’四字,笔画重,墨透纸背,火未烧透,留了印子……我记得。”他喃喃着,恍如神游。
“先生可能还原?”苏晏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闭上眼,便能看见。”抄蠹生缓缓道。
苏晏即刻示意史角备好笔墨。
昏暗库房一角,枯槁老人闭目口述,机敏少年奋笔疾书,一部几被烈火焚尽的罪证,正逐字逐句从历史灰烬中被重新召唤。
誊录完毕,苏晏不敢耽搁,立将这份崭新的《卷九》交予盲琴娘。
此番,她未再用隐晦琴语,而是将其谱成一曲苍凉悲壮的琵琶校
当夜,帝都十三家最大的茶馆,如同约定,齐奏同一段主旋律。
歌词各异,或言情,或咏史,或谈狐鬼,但那悲愤冤屈的内核,如出一辙,精准敲打在每位听客心上。
真相已无需直述,它化作一种情绪,一种氛围,弥漫在帝都的空气里。
崔文远终于察觉风向诡变。
他意识到面对的绝非简单流言,而是一场精心策划、多点联动的舆论攻势。
震怒之下,下令彻查全城乐籍艺人,凡弹奏相关曲调者,一律收押。
罗地网骤然张开。
然而,高秉烛的消息,比崔文远的命令更快一步。
一张即将下发各城门的稽查名单,在送出府衙前,被他用旧名单悄然调换。
次日清晨,官兵依着错误名单严查出城人员时,三名身怀密谱、欲将曲调传往外州的琴师,早已安然远去。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就在苏晏以为暂扳一城时,冰冷噩耗传来。
一名老匠饶尸身,在城西臭水沟中被发现,仵作初判失足落水。
苏晏亲赴现场,只一眼,心头骤沉。
死者怀中,一枚陶埙已然碎裂——那样式,他认得,是火簪儿父亲的遗物。
陶埙破裂的内壁上,用极细刻针,刺着八个字:“盟书真本藏北斗井”。
是陷阱,还是真线索?
苏晏立于沟边,沉默良久。
这是敌人用人命发出的警告,也是恶毒的诱饵。若查北斗井,恐正中下怀。
“十七,”他未回头,对崔十七令道。
“召集城里最好工匠,照此破损陶埙,原样复制百枚。记住,须一模一样。”
又转向牛大力,“将这些陶埙,悄悄埋入帝都七座城门下的地脉节点。他们既用死人传讯,我们便让大地记事。”
数日后雨夜,盲琴娘突然到访。
她未言语,只递来一截被湿泞琴弦紧紧缠绕的竹签。
苏晏解弦,见竹签上以琴码尖端压出一串深浅印痕,暗藏密语:“若想听真声,去听雨打铜瓦。”
苏晏心中剧震。这是当年林家旧部间才懂的联络暗号!
他抬首望窗,雨声淅沥。
翌日,暴雨倾盆。
苏晏披蓑衣,独站在早已废弃的安平钟楼檐下。
雨点疯狂敲击楼顶残破铜瓦,长短交错,急缓有致。
落在他耳中,这已非杂乱噪音,而是一段清晰无比的密码。
他侧耳凝神,在心中默默转译那穹传来的讯息:“静音阁……有耳。”
苏晏瞬间明了。
王慎虽已被捕,其布下的“影子清道队”却未根除。
有潜伏者,正通过乐坊乐器,以常人无法察觉的方式,继续传递指令。
当夜,苏晏启用最后备用的金手指通道,迅速锁定“静音阁”内三名形迹可疑的乐工。
但他未下令抓捕。打草惊蛇,非他所愿,他要的是一劳永逸。
“牛大力,”苏晏的声音在夜色中冷澈如冰,“为我铸一口钟。哑钟。”
牛大力未问缘由。
“外形仿安平钟,越大越好。但钟内不留空,以铁水浇铸成实心。
钟外壁,将我们誊录的《补遗》节选,尽数刻上。一字不差。”
三日后,一口巨硕无声的“哑钟”,高悬于民情通政司门前。
消息传开,百姓蜂拥而至,围观议论。
“谁想听真相,就来敲它。”苏晏放出的这句话,更似一道谜题。
人们好奇持槌敲击,哑钟只发出沉闷“噗噗”声。
可当他们凑近,却看清了钟壁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
第三日清晨,崔文远车驾路过街口。
他掀帘,恰见一群总角孩童,正围着哑钟,用稚嫩嗓音,一字一句念诵壁上碑文:“……沈御史伏辩……嘉禾三年……贡墨……”
童音清脆,在微雨晨光中传出极远。
崔文远脸色瞬间惨白。
他输了,一败涂地。
他能抓书人,查乐师,甚至杀人,却无法堵住孩童之口。
真相一旦化为童谣,便再难禁绝。
他缓缓垂下车帘,转身步入雨郑
手中那根摩挲得光滑的竹尺,在他无意识攥紧下,“咔”的一声,断成两截,无声落入积水地面。
雨水冲刷着崔文远失魂落魄的背影。苏晏立于不远茶楼二楼,静默凝视。
此局,险胜。
但他心中毫无喜悦,反涌起更深的不安。
从抄蠹生口述,到盲琴娘谱曲,再到哑钟铸成,每一步都似行走于悬崖钢丝。
那蜷缩故纸堆中的干瘦身躯,耗竭半生心血积攒的灰烬记忆,其心神消耗,绝非等希
一丝莫名心悸掠过,仿佛有根至关重要的线,即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绷断。
他收回目光,对身后史角沉声道:“去书库,看看抄蠹(du)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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