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浸透死灰的薄纱,低低压在太学院的废墟上
昔日弦歌不绝之地,如今只剩焦梁断柱,像一具具残骸,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穹。
废墟前,黑压压的人头起伏攒动——那是京城幸存的学子,正以最古老的跪礼,祭奠一个时代的终结。
在这片浸满死寂的悲恸里,一个瘦削的身影格外刺目。
年轻的史官史角,太学院最末等的记事,正怀抱着什么,从废墟的中心一寸寸爬来。
他几乎不是在跪,而是在用身体的残存力气挪移。
双膝早已磨烂,泪与尘土胶结在年轻的脸庞上,每一次艰难的前移,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拖出一道淡红的血痕。
他就这样,一路爬到了苏晏的府邸门前。
苏晏立在门檐的阴影下,身形挺直如孤松。
他没动,甚至没有丝毫上前搀扶的意思。
只是静静看着,看着那几乎散架的年轻人,用尽最后气力,将怀中那半卷烧得炭黑的残页,高高举过头顶。
那双托举残页的手,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先生……”史角的声音嘶哑,仿佛被砂石磨过,“陆夫子……他临终前,将《补遗·卷三》塞进了砚台夹层……他……‘字可焚,心不可降’!”
苏晏的目光,鹰隼般锁定那片焦黑。
残页大部已成齑粉,唯有五个字,因墨迹深浸竹理,在微弱的晨光下顽固留存,轮廓清晰如刻——“沈砚亲笔画押”。
沈砚。当朝丞相。亦是主导沧澜案、一手覆灭林家的元凶。
这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苏晏眼底。
他袖袍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一股寒意自尾椎窜起,瞬息冻结四肢百骸。
他明白,这不止是一纸罪证,是陆子期以性命换来的火种。
不扶,非是无情。
他要让这份传承的重量,通过这最原始、最沉痛的仪式,彻底烙进彼茨骨血。
良久,苏晏终于俯身,以近乎珍重的姿态,从那颤抖的手中接过了残卷。
动作极轻,如同托起一颗仍在搏动的心脏。
他没有多余的慰藉,只将残卷平稳置于身后案头,声音低沉,却像立誓,
对着史角,也对着这满目疮痍的地:“他们烧得掉竹简,却灭不了人心——人心,不是火能净的。”
当夜,苏府书房烛火摇曳,映出两道人影。
苏晏对面,坐着名动京华、执掌最大地下信息网的“千面狐”柳七娘。
她一袭布裙,敛尽风华,眉宇间只余凝重。
苏晏未多言语,自袖中取出一块温润玉牌,上刻繁复纹路,正幽幽泛光——这是他金手指系统仅存的能量节点之一。
指尖抹过玉面,最后一道尘封暗令随之激活。
“启动‘音律校验’。”他语速平缓,字字却重若千钧。
“最快速度,筛出三百名绝对可信的‘听者’。即日起,他们需以江湖书人为壳,于京城茶楼酒肆,传‘十二夜话’。”
柳七娘秀眉微蹙:“若官府查封讲场,禁绝言论?”
“封?”苏晏唇边浮起一丝冰冷笑意,。
“那就让真相化作歌,成曲,变作妇孺能诵的童谣。
我不求他们字句不差,只要他们记住那份痛,那份刻骨的冤屈与不甘。”
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神锐利得骇人,“我的人会混迹其中,以特定音律与拍节为暗码,引导修正。
他们抓得走书人,抓不走印在心里的旋律。”
他略顿,又道:“另,派人去城南,寻一位盲琴娘。
沧澜案那年,她曾为林家传递密信,于重围中听声辨位,往来无阻。请她出山,为‘十二夜话’谱曲。”
三日后,东拾百味居”茶棚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台上,一位双目覆着白绫的盲琴娘,怀抱旧琴,静坐中央。
她不言,素手轻拨,一曲哀婉苍凉的古调便如泣如诉地淌出,顷刻攫住所有人心神。
琴音渐起,她开口唱词,讲的是一桩旧案,一位被冤大将在狱中与狱官的对答。
未提姓名官职,字字句句却皆指向七年前那场血洗靖国公府的滔巨案。
“……铁骨做囚梁,丹心向北望。狱官来问,何不降?将军反诘,笑意凉……”
人群中,几名寻常茶客,在关键唱词处,以茶杯盖子,依着三轻一重的独特节奏,轻敲桌面。
声响不大,却如石子投入静湖,波纹清晰荡开。
那是苏晏布下的“信标”,正以音律暗码,标出故事核心。
一曲终了,余音不绝。
人群默然散去,那旋律与词句却如种子,悄然落入心田。
柳七娘的暗桩迅速行动,随机择取百人,令其复述所闻。
经后台以音律暗码比对,凡核心情节误差低于三成者,皆被悄然纳入“口述链”体系。
不出七日,“靖国公问狱官: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这句唱词,连同那悲凉曲调,已传遍京城巷陌。
孩童跳格子时在唱,洗衣妇在河边哼吟,深宫扫地的老宦官,无人时也以嘶哑嗓音低声咀嚼。
消息传入御史大夫崔文远耳中,他勃然震怒。
这无异于在他亲手粉饰的“太平盛世”上,撕开一道脓血横流的裂口。
他亲率监生冲入东市,查封十数处讲场,将书人尽数下狱。
然而,严刑审讯只带来更深的困惑与暴怒。
十名书人,十份迥异的口供。有人亲见“血书藏于马槽”,有人发誓听闻“证词焚于雪夜”。
版本光怪陆离,细节千奇百怪,核心却惊人一致——皆指当年钦监伪造星象,构陷靖国公谋反。
“荒谬!此非传史,实为造谣!”崔文远在审讯堂上拂袖而起,额角青筋暴跳。
他感觉自己像在扑打一团无形烟雾,越是用力,散得越快。
是夜,崔文远独坐书房,白日的怒火渐熄,只余深沉疲惫。
他行至墙边,推动暗格,取出的并非金银,而是一册书稿。封皮崭新,毫无焚烧痕迹。
翻开,扉页上赫然是——《补遗·卷五》。
那笔迹,他再熟悉不过,出自他曾的至交,陆子期之手。
他凝视良久,终似下定决心,起身将整册书稿投入铜火炉。
橘红火焰立刻贪婪舔舐书页,封面卷曲、发黑。
就在烈火即将吞没“补遗”二字的刹那,崔文远猛地探手,不顾灼痛,硬生生将书稿从火中夺回!
他吹熄封皮火星,手背已是一片燎泡,却恍若未觉,只怔怔地将这劫后余生的书稿,塞入自己枕下。
月满中,清辉似水。
苏晏独立护龙河畔石桥,夜风将远处孩童嬉戏时齐诵的歌谣断断续送来,正是“十二夜话”的片段。
他手中握着由史角拼合的那份残页拓本,字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忽然,他见脚下河面倒影泛起奇异涟漪,仿佛无数细碎金火,正从漆黑水底缓缓浮升,聚集成校
一行唯有他能看见的新字,悄然浮现于意念:
「言不可灭,史自有魂。」
苏晏缓缓闭目,对着掠过河面的风,低语如喃:“陆先生,您看见了吗?您写的每一个字,都活了。”
话音甫落,城南钟楼方向,蓦地传来一声沉闷而悠长的钝响——
咚!
声响穿透夜的寂静,带着决绝而悲壮的回音,不似报时,更像有人以巨木,撞向了那口早已沉寂、象征国泰民安的安平钟。
更准确地,是撞向了钟身上,那道陈年的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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