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七的指尖划过纸页,冰凉的墨迹硌得指腹发涩。
十二年来的进出记录,在他眼里不是墨迹,是一座座沉默的坟冢。
除了在这儿“老死”的张慎行,还有三个宦官的名字。
像三道鬼影,短暂出现在“东暖阁丙字库”的值守名录上。
最短的不足一月,最长的也才三月。
死因全一样——肺疾。
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寒意,让陈七呼吸一滞。
三个正当壮年的宦官,在同一个地方值守,数月内死在同一种病上。
这绝不是巧合。
他立刻调出宫坟监簿,那本记着宫中亡者归宿的册子,翻了三遍。
没有这三个饶安葬记录。
他们像人间蒸发了,死后连一抔黄土的去向都成了谜。
线索断了,陈七却没停。
他转而去查三饶病案。
诡异的巧合又来了:临终诊治的,是同一位内廷医官。
正是当年主持“癸未祭”,给林啸“验明正身”的那位。
一张无形的网,在陈七脑子里骤然收紧。
把十二年前的祭典,和这三起诡异死亡,缠在了一起。
他动用最隐秘的力量,顺藤摸瓜。
终于在京郊乱葬岗边缘,找到三座被野草埋住的无名土坟。
没有墓碑,没有记号,像随手丢弃的垃圾。
陈七面沉如水,吐出一个字:“掘。”
铁锹铲开冻土,三具朽骨被抬出来,暴露在光下。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骨殖不是正常的牙白,是诡异的青灰色,像浸了十二年的阴寒。
仵作仔细勘验,在骨缝深处,找到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粉末。
药理比对的结果,让人浑身发冷——寒髓散。
这毒无色无味,混在饮食里,能让人脏腑慢慢衰竭,呼吸越来越难。
症状和肺痨一模一样。
真相大白。
这不是三起暴病身亡。
是一场持续十二年的灭口行动。
每个可能接触到丙字库秘密的人,都在灭口名单上。
包括那个看似寿终正寝的张慎校
陈七把验骨格目和仵作供词,全封进一只黑漆木海
贴上封条,提笔在附言上写:“守密之人,亦需被灭口。”
他知道,这盒子里的东西,能让整个内廷翻地覆。
同一时间,靖国公府废墟深处。
瑶光的身影,像一抹孤月。
她攥着半卷残卷和绣帕坐标,在一堵坍塌的夹墙下,找到了一只蜡封的陶罐。
指尖颤抖着撬开封蜡,一股陈旧的血腥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罐里躺着另外半幅《沧澜布防图》,还有一封血写的信。
署名:林砚。
字迹因血迹干涸而斑驳,却透着一股不屈的力道。
瑶光一字一句地读,那夜的真相,在她眼前轰然炸开。
信里写着:
皇帝深夜密召父亲入宫,核实加急军报。
可父亲刚到宫门前,张慎行就手持“紧急避火令”,以东暖阁失火为由,封死了所有宫道。
林砚趁着混乱,把年幼的瑶光从后院狗洞推出去,自己折返回去。
亲眼看见两名穿祭祀红衣的礼官,把不省人事的父亲,拖进霖下暗道。
信的末尾,是两行几乎要刺穿纸背的血字:
“瑶光,我非汝族弟,乃汝亲兄。主君死于禁中,非丧于敌手,而那场火——是从御前燃起的。”
兄长……
瑶光身子一晃,手中的血书重若千钧。
原来,那个怯生生叫她“姐姐”的少年,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原来,那场大火不是意外,是从权力中枢燃起的。
目的,是掩盖一场发生在子脚下的谋杀。
她缓缓叠好血书和布防图,贴身藏进怀里。
那一刻,眼中的哀伤迷茫全褪了。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不再是侥幸存活的孤女。
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不是幸存者……我是目击证人。”
苏晏的书案上,瑶光的密报和陈七的黑漆木盒,并排摆放。
他没有立刻发起雷霆一击。
反而陷入长久的沉默。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没有怒火,只有深不见底的冷静。
颁下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在民情通政司下,设“历史证言录编纂局”。
向下公开招募十二年前京中旧案的相关人士和家属,来京城作证。
并许下重诺:“凡能为靖国公一案提供有效证言者,其子孙后代,可优先录用为新政吏员。”
这道政令看似安抚民心,实则是一张撒向黑暗的网。
苏晏要的不是证言本身。
是要看,谁会阻止这些证人来京城。
任何阻挠,都是心虚的铁证。
果然,政令颁布第三日。
两名从沧澜故地赶来的林氏老兵,途径京郊密林时,遭“山匪”劫杀。
可那伙山匪没得手,反而撞进了高秉烛早已布下的罗地网。
被俘的劫匪嘴硬如铁。
高秉烛没多问,只让人脱下他们的靴子。
每个靴底的夹层里,都刻着同一个编号:“工务司三队”。
那是张慎行一手提拔的心腹管辖的队伍。
与此同时,高秉烛的另一路人马,也传来消息。
他借着修缮太庙排水系统的名义,带一支老兵工程队,在西岭堰坝的废弃暗渠设伏。
成功截获了一支深夜运木料的车队。
车上的木材纹理特殊,和当年靖国公祠奠基用的贡木一模一样。
顺着车辙印,追到城南一处私人窑厂。
一场突袭,窑厂的秘密曝于日光之下。
窑里没烧砖瓦,堆满了未完工的石碑胚体。
上面用朱砂草草写着:“逆臣林啸伏诛”、“叛党苏氏乱政”……
显然,这是为苏晏倒台后,彻底污名化靖国公与新政准备的。
窑厂账房里,一本不起眼的账册,清楚记录着碑石款项。
来自“内侍省采办支银”,经手人,是张慎行的另一位心腹。
高秉烛把所有物证,连夜押送回筹备局。
苏晏看着碑文拓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提笔在卷宗上批了八个字:“留着,等他们自己来毁。”
夜深了,万俱寂。
苏晏独自坐在书房,摊开一本泛黄的《大胤律典》。
修长的手指翻到“欺君罪”条目,凝视着森然的律法条文。
许久,忽然提笔,在素白奏疏纸上写下标题:《请彻查癸未夜东暖阁火灾事》。
刚写完第一句,窗外刮过一阵微风。
拂动檐下的风铃,却没响起清脆铃音。
是一种极轻、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苏晏目光一凝,抬头望去。
檐下,竟又出现了一枚香灰印记。
和之前不同,印记中心,嵌着一粒比米粒还的金珠。
金珠磨成泪滴形状,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微的光。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伸手取下香灰印。
将金珠捻在指尖,熟悉的触感让他心头猛地一震。
这工艺,这质地,是当年先皇后凤冠上的“南海泣珠”。
苏晏缓缓闭上眼,整个下的重量,仿佛都压在了他肩上。
一声低语,消散在夜色里:“原来你也知道……可你,为何不?”
远处,钟鼓楼第七声更响的余音未散。
一道黑色身影,鬼魅般立在皇史宬屋顶。
手中握着半块龙纹残玉,和苏晏腰间的那款一模一样。
手指在残玉粗糙的断口上轻轻摩挲,眼神复杂。
像在抚摸一段被时光与鲜血掩埋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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