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七的指尖冰得发僵。
不是因为礼生僵硬的尸体。
是那滩渐渐凝固的黑血。
血渍里,一个没写完的“张”字,像道狰狞的疤。
烙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烙进他脑子里。
这不是线索。
是挑衅。
一个死士用命画的半个字,重量能压垮所有窥探真相的人。
陈七没在现场多待。
审讯失败,礼生自尽,都在他意料之郑
真正的战场,不在这血腥的房间。
在那些没人翻的故纸堆里。
回到大理寺,他把自己锁进档案室。
灰尘呛鼻,阳光透过窗棂斜切进来,照得飞尘乱舞。
他抛开所有杂项,目光像鹰隼,锁定两样东西:
一本从礼生住处搜来的开销账本,一份大内总管府转来的近三年病历。
账本上,每隔一阵就有笔“安神香”支出。
数额不大,却规律得吓人。
病历写着,礼生有头风,要定期去太医院领“定神散”。
看似寻常。
陈七却觉得,鬼就藏在这寻常里。
他把账本和病历的日期并排按在桌上,指尖划过纸面。
一个诡异的规律冒了出来:
每次领完“定神散”,第三必买“安神香”。
这不是习惯。
是确认信号。
他顺着这些日期,往过去三年的悬案、官员离奇死亡里套。
一个藏在时间里的代码,渐渐清晰:
东暖阁丙字库。
陈七的心脏猛地一缩。
东暖阁,皇帝起居批奏折的地方。
大周权力的心脏。
他立刻调来皇宫内廷图纸。
看清丙字库的位置,倒吸一口凉气。
名义上是存前朝医典的库房,偏僻没人去。
可它的北墙,和皇帝寝宫的密道,只隔一堵墙。
那条尘封数十年的紧急避险密道。
陈七压着心头的惊涛,继续查。
更关键的信息来了:
丙字库是阴阳双钥锁,得两把钥匙一起插才能开。
过去十二年,唯一一个能同时拿两把钥匙、自由进出的人——
当朝首辅,张慎校
十二年。
这个数字像重锤,狠狠砸在陈七心上。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阴谋。
不是某个饶野心膨胀。
他立刻动身去苏府,脸沉得能滴出水。
见到苏晏,只一句话,声音沙哑:“大人,这不是个人野心。是一套守了十二年的密机制。”
几乎在陈七捅破秘密的同时,京郊破尼庵里,瑶光也找到了真相的碎片。
尼庵藏在山坳里,院墙塌了半边,枯草齐腰。
瑶光攥着腰牌和洗得发白的绣帕,终于见到了那位林府老婢。
老妇人形销骨立,头发花白蓬乱,脸上皱纹堆得像沟壑。
可看到绣帕的瞬间,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泪水。
“这是……夫人临终前连夜缝的……”
她枯瘦的手摸着绣帕,像触摸遥远的梦:“夫人,公主若活着长大,就把这个给她……这里面藏着‘火的真相’。”
在老妇人颤抖的指引下,瑶光才发现。
绣帕角的“砚”字针痕,不是全部。
收笔处,几处和布料融为一体的微针点,是一组经纬坐标。
瑶光的心跳得像擂鼓。
她认得这标记——是父亲教她舆图时,独创的密语。
坐标指向靖国公府废墟,地窖的一个角落。
当夜,寒风呼啸。
瑶光避开所有耳目,独自潜入那片废墟。
童年记忆混着坐标指引,她在一堵焦黑的承重墙下,徒手挖掘。
泥土碎石硌得手心生疼,指甲缝里渗出血。
终于,指尖触到冰冷的坚硬。
她从夹墙暗格里,拖出一只沉重的铁匣。
锁锈死了,瑶光用匕首狠狠撬开。
匣子里没有金银。
只有半卷被烈火焚过的奏折。
残存的字迹在月光下依稀可辨——是兵部存档的沧澜关军报原件!
上面写着:“敌退,无患。”
落款时间,比朝廷那份“敌军压境,请求驰援”的军报,早了整整七日!
瑶光捧着残章,冰冷的泪水终于决堤。
原来父亲的“通当之罪,从一开始就是构陷。
他甚至没机会辩白,因为证明清白的军报,刚到京城就被烧了。
一个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
她喃喃自语,泪如雨下:“我知道……我亲眼看见他们烧了它。”
苏晏的书房,烛火通明。
他看着瑶光派人送来的密报,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脸上没半分惊慌,眼神反而愈发沉静,像深水藏锋。
他没回复瑶光,反而召见了工部尚书。
聊完《宪纲》推行细节,他突然开口:“重修靖国公祠。”
“列为《宪纲》颁布后的重要工程,昭告下。”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退休阁老牵头的保守派,立刻群起而攻之。
“揭开旧伤疤,煽动仇恨!意图为叛臣翻案!”
面对滔舆论,苏晏在朝会后,被官员围堵。
他平静地看着众人,只一句话:“我修的不是祠,是记忆的锚点。”
“不敢面对过去的国家,不配拥有未来。”
与此同时,他秘密召见高秉烛。
西岭堰坝缴获的“神火”装置,被下令重新组装。
引信和火药全换了,换成只会冒烟、没杀伤力的烟雾弹。
“修祠奠基那日,把这东西埋在祭台之下。”
苏晏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们怕记忆被唤醒,一定会来毁这个‘锚点’。”
“我要让他们自己跳出来,在光化日之下,为这场迟到十二年的正名,再添一把火。”
风暴的另一端,稷下书院。
柳苕正在宣讲《宪纲》的“均田”条文。
口才极佳,讲得深入浅出,满堂喝彩。
突然,一个身材魁梧、面容沧桑的男子挤出人群,登上讲台。
声如洪钟:“柳大人得花乱坠,要丈量下田亩。我只问一句——你们敢量皇庄吗?”
满场哗然。
皇庄是皇家私产,历朝历代都是禁区。
这问题,直指皇权本身。
所有饶目光都钉在柳苕身上。
看他如何接这致命一问。
柳苕眼神一凛,往前半步,朗声回应:“新政之下,没有例外。”
“皇庄早已在清丈名单上,下月,清丈队就到!”
话音未落,那自称“退伍老兵”的男子,眼中凶光毕露。
猛地从怀中掏出匕首,直刺柳苕心口!
他快,有人更快。
两名混在人群中的便衣护卫,如猛虎扑出。
一人格挡,一人擒拿,瞬间将刺客按在地上。
搜身时,搜出一封油纸裹着的密信。
署名竟是那位痛斥苏晏的退休阁老。
内容触目惊心:“若其不死,则举事提前。”
柳苕抓起密信,高高举起,脸上浮起冷笑。
“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阻碍新政的力量!”
“杀我一人,就能挡住下饶眼睛?”
他转向台下惊魂未定的众人,厉声下令:“传我命令!明日,全城公示皇庄丈量进度表——”
“我要让下人看看,新政面前,到底有没有例外!”
子夜,万俱寂。
苏晏独自走进皇史宬。
这里藏着帝国数百年的核心秘密,档案堆得老高,散发着陈旧的气息。
他熟练地打开一处隐秘保险匣,取出一封火漆完好的密函。
信封上,是他自己的笔迹:“待瑶光亲启。”
这是他多年前写的。
里面记着林家灭门的真相,哥哥的死,那场大火的所有细节。
他曾以为,这会是瑶光唯一的依靠。
但现在,他改主意了。
苏晏没拆信封,捏着它凑近烛火。
纸边瞬间燃起火星,卷曲,变黑,化为一缕青烟。
火光映着他沉静的脸,他低声自语:“有些真相,必须由她自己点亮。”
脚步声从史宬深处传来。
瑶光手持铁匣,缓缓走出。
换下了素服,穿一身利落的夜行衣,沾着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答案。”
她走到苏晏面前,把铁匣放在桌上,声音平静却坚定:“我记起来了——那个夜晚,是你哥哥苏望亭,抱着我从东暖阁的大火里逃出来。”
“放火的人……穿着父亲最信任的礼官袍。”
苏晏望着她。
望着她眼中烧尽迷茫与软弱的澄澈。
许久,轻轻点头。
所有解释,都已多余。
他们不再是庇护者与被庇护者。
是并肩而立的战友。
两人一同走出皇史宬,身后最后一丝火光,悄然熄灭。
皇宫最深处,东暖阁丙字库旁的密室。
张慎行跪在紫铜香炉前。
心翼翼地把一枚带特殊标记的香灰印投进去,磕了磕袖口。
起身,抬头望向墙上的画像。
画中帝王端坐龙椅,面容威严,眼神冷峻得能洞穿人心。
画像角落,一行朱砂批阅的字迹,带着未干的凌厉:
继续。
大理寺档案室里,陈七站在桌前。
面前摊着一张空白抄录纸。
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不是冰冷的记录。
是一条十二年的轨迹,由无数名字和时辰构筑,通往深渊。
每一个进出记录,都是一枚墓碑。
他要做的,就是辨认出——
究竟是谁,为谁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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