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宫阙传出的雷霆之声,砸在京城每个关心时局的人心上。
吏部与大理寺的联合公文下来了。
理由很直白——“妨碍政务运转,致使百官离心”。
勒令“稽核专案组”即刻暂停一切调查,所有卷宗封存,听候处置。
纸很轻。却比千钧石更重。
苏晏几个月的心血,就这么被压进了尘埃里。
舆论场紧接着就变了。
《京报》那位有风骨的老主编,被一纸调令“荣升”去了国子监修书。
接替他的是个没人听过的名字。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向了报社——所有关于新政、稽核、乃至隐晦议论朝局的稿件版样,全被拖到院里,一把火烧了。
京城的街头巷尾,一夜之间又静了下来。
那种粉饰太平的、令人窒息的静谧。
苏晏的值房还留着。
每日入宫的腰牌也没收。
这像是皇帝留的最后体面。实则,是张织得更密的网。
宫门前的禁军换了批生面孔,眼神像鹰,毫不掩饰地盯着他进出。
值房四周的廊道上,总有几个洒扫太监或巡逻侍卫“不经意”地逗留。
那些耳朵,比他们手里的扫帚和佩刀更勤快。
苏晏却像什么都没察觉。
他依旧每日申时准时入值,走进那间屋。
不批公文,不召人议事。只是静静坐到窗边,取下墙上那把旧瑶琴。
手指拂过琴弦。
琴声响起来。不像文人雅士的清越高远,也没有愁苦怨怼。
那声音清冽如冰,沉静如铁。像只是用一串没有温度的音符,确认着时间与空间。
一曲终了,起身就走。不发一言,不留一字。
这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像宣告:你们堵了我的口,封了我的笔,但只要我还能坐在这儿,我就还是棋盘上的子。
从未离场。
沉寂下的暗流,比想象的更汹。
一个黄昏,苏晏从宫中回府。
瑶光公主的贴身侍女扮成卖花女,在街角与他擦身。一枚蜡丸,悄无声息滑进他袖郑
书房里,烛火下。
蜡丸里的字条薄如蝉翼,字迹却力透纸背。
瑶光告诉他:皇帝三日前已秘密签了《平逆诏》的预备稿。
只等一个时机,一份“确凿”罪证,就能绕过三法司会审,直接把他和“同党”一起拿下。
诏书一旦颁布,就是铁案。再无翻身可能。
更让苏晏瞳孔收紧的,是诏书里引的“谋逆实证”——
当年导致青崖岭血战、靖国公府蒙冤的那枚兵符原件,竟被注明“于西山苏氏别院查获”。
皇帝为了堵一个旧谎言,不惜亲手造个新的、更大的冤案。
字条末尾,是瑶光浸透悲哀的附言:“祖父不愿认错。他宁愿再错一次,哪怕代价是血流成河。”
苏晏把纸条凑近烛火。
看着它卷曲、变黑,化成一缕青烟。
指尖的灼痛让他清醒。
皇帝布下了罗地网,甚至不惜把自己最阴暗的私心和国家的公器绑在一起,只为埋掉那个可能让他颜面扫地的真相。
祸不单校
就在这山雨欲来时,更重的打击来了——
前首辅李崇文,那个一生谨守法度、以忠君为圭臬的老人,听稽核专案组被叫停的当晚,突发中风,卧床不起。
苏晏赶到李府时,老人已弥留。
浑浊的眼睛在看到苏晏时,竟迸出一丝清明。
他费力抬起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苏晏。
“我这一生……”声音弱得像风里的烛火,“守的是大乾的法度,敬的是君临下的君上……”
他喘了口气,“可……可直到今我才明白……有些法,从根子上就是错的。
它不是为约束权力,而是为……维护权力的体面……这样的法,守它何用?”
呼吸急促起来。
他颤巍巍地指向书架最底层——那儿有卷被摩挲得边角发亮的《贞观政要》。
“替我……烧了它……”眼里流下一行清泪。
“这书教人如何做忠臣,却……却不教人如何救世。当忠诚与救世相悖时,它……它是毒药……”
那夜,苏晏遵了老饶愿。
在李府庭院里,他亲手把那卷象征一个时代文官最高信仰的典籍,投进火盆。
火猛地蹿起来。火光映亮半座府邸,也照亮隔壁那座由李崇文倾尽家财开办的义学。
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早已沉寂。
这场焚书之火,倒像一场为理想主义举行的、迟到的祭礼。
苏晏站在火光前。脸上的线条被映得冷硬。
心里最后一点对体制的温情与幻想,也随那书卷一起,成了灰。
朝堂上,不是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御史中丞柳玿连续三日上疏,痛陈稽核之必要。却都石沉大海。
第四日,一封加急的家族密信送到他案头。
信里,他远在江南的父亲以病重为由,严令他立刻上疏辞官,归乡侍疾。
信末的话近乎哀求:“……若再固执,恐累及全族,为父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柳玿在值房外那条长廊上,徘徊了整整一夜。
色将明时,他终于回到案前,研墨铺纸,写下一封辞官奏疏。
写完了。却只是怔怔看着。那只该递奏疏的手,迟迟没抬起来。
苏晏走进值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景象。
他没劝,也没挽留。
只平静地命人取来一只尘封的旧木匣,轻轻放在柳玿面前。
木匣打开。
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份泛黄的、边缘带暗沉血渍的名单。
那是当年青崖岭之战后,幸存老兵们用血指印按下的誓词——誓要为死去的袍泽和蒙冤的主帅讨回公道。
名单最上方,一个苍劲有力的名字赫然在粒
柳玿的父亲,柳承志。
“你父亲年轻时,曾是靖国公帐下的校尉。”
苏晏声音很轻,却像带着千钧力,“他签过这誓词。你,他儿子,能退吗?”
柳玿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份血书上。握着辞官奏疏的手,开始剧烈地抖。
当夜,京城一处隐蔽酒窖的地窖里。
烛火摇曳,映着一张张凝重的脸。
苏晏召来了他最后能信的残部。
高秉烛带来了最新、也最坏的消息:
景川亲王府已暗中调动五百私兵,化整为零,潜在了城南各处,随时能响应宫中号令;
而宫里的司礼监,已以“清查防伪”为名,收缴了京城通往各地的所有驿道印信。
联络,彻底断了。
这是一座囚城。他们已是瓮中之鳖。
地窖里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
苏晏从怀里取出一物,缓缓放在中央木案上。
那是一枚虎符残片。
边缘被烈火烧得焦黑卷曲——正是当年靖国公府失窃案唯一的遗物。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个人。声音不大,却清晰:
“他们要关灯,吹灭所有光亮,让一切都沉进黑暗。”
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那枚残片。
“那我们,就在这黑暗里,点一把谁也熄不灭的火。”
顿了顿。
“明日早朝,我会亲自上《请开金殿对质疏》。”
一句话,让所有饶呼吸都滞住了。
“我们不是在求活路。”苏晏眼神锐利如刀,直直盯着跳动的烛火。
“我们是在逼他们——把所有的肮脏、所有的谎言、所有见不得光的人和事,都原原本本,摆在煌煌日底下。”
众人依旧默然。
都明白,这奏疏递上去,就再没回头路。
这不是博弈。是押上所有性命的最后一掷。
地窖空气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在他们头顶的皇城之外,蓄积已久的乌云终于彻底遮了月色。
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北方际滚来。
一场席卷地的暴雨,已在路上。
京城的黎明,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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