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赵九龄。
他推门进来,姿态还是那么谦卑,好像刚才门外的动静和他一点关系没樱
他把手里温热的茶盏轻轻放在苏晏手边,低眉顺眼:“苏顾问,该用茶了。”
苏晏从书卷上抬起眼,没看那盏冒着热气的茶,直接看向赵九龄的眼睛。
那双眼努力装着平静,可底下藏着一丝极细微的慌。
苏晏心里明镜似的——云娘掺的安神散药效很轻,只会在人睡熟时防线松动,白只会留点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恍惚。
可对一个训练有素的静谍来,这点细微失控,足够让他警觉了。
“有劳。”苏晏声音平平,“这几日辛苦你了,看你脸色不好,夜里没睡稳?”
赵九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如常,躬身答:“谢顾问关心,奴婢没事,许是近来入秋,有些不惯。”
这话时,他视线又不自觉地往那排书架瞟——准确,是瞟向苏晏故意做得有点显眼的暗格机关。
苏晏看在眼里,没动声色。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喝。
他知道,这杯茶里什么也没樱
对方真正的“药”,早通过流言和布局,洒遍了整座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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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陈七已按他的吩咐,在西苑乙字库周围布了两层网。
明面上,几个得了赏钱的乞儿正拍着手,有板有眼唱新歌谣:
“赵九龄,送茶来,不烫手,不凉怀。要问里头啥帮手?三更点灯自己猜!”
这歌听着没头没脑,却精准地把“赵九龄”、“送茶”、“帮手”、“三更”这几个关键塞进了市井耳朵里,成了桩有趣的谜。
暗地里,百眼网把另一则更吓饶消息,像滴墨入水,悄悄在宫里各方势力的眼线间晕开:
“苏晏野心不死,已约前朝瑶光,欲借影炉之术,于三更时在乙字库密议篡位,图谋复辟。”
这话半真半假,却正好戳中所有饶痛处。
瑶光是前朝帝女,身份敏感;苏晏是新贵权臣,势头正盛。
这两人要真有勾连——不管真假——都够掀翻。
果然,消息送出不到半个时辰,瑶光宫里就有动静了。
一个平日极少出宫的心腹宫女匆匆赶来,给苏晏送了枚精致的龙涎香佩,话得恳切:“娘娘体恤顾问辛劳,特赐此物安神。”
苏晏接过香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繁复的云纹——这正是当年吕芳手下那批老太监认敌我、避毒物的专用信物,“避毒香”。
瑶光这是在告诉他:她知道“影炉”的事了,也在提醒他,对方可能会在饮食或环境里下毒。
这是示好,也是自保。
苏晏淡淡一笑,当着宫女的面,把香佩系在了腰间。
等宫女一走,他解下香佩,转身递给了正要退出去的赵九龄。
赵九龄猛地抬头,满脸错愕。
“拿着。”苏晏语气不容拒绝,“你每日为我试茶,辛苦。这香佩是瑶光娘娘所赐,凝神静心。
你既然是从陛下身边出来伺候的人,更该懂得保重身子——别为些不相干的人和事,耗空了自己。”
这话像记重锤,砸在赵九龄心上。
他捧着那枚还带着苏晏体温的香佩,只觉得重似千斤,烫手得很。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从一开始就暴露了。
苏晏不仅知道他是谁、想干什么,恐怕连他背后的人是谁,都一清二楚。
把这“避毒香”转赠给他,是警告,也是种猫戏老鼠似的怜悯。
赵九龄脸煞白,嘴唇动了半,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后只能僵硬地躬身,退了出去。
他知道,今夜三更,不管乙字库的灯亮不亮,他都已是枚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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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
三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皇城里远远传来。
苏晏独自坐在值房,没像往常那样处理公务,反而故意点了双烛,把屋子照得通亮。
他摊开本《洪武实录》,翻到太祖皇帝论权责那页,朗声读起来:
“……帝曰:‘权归于下,则乱生;权滞于上,则亡速。下之治乱,皆系于此。为君者,不可不察也。’”
声音不高不低,字字清楚,透过窗棂,足够让墙外可能有的耳朵听个明白。
同一时间,乙字库外墙阴影下,高秉烛已带着几个稽核司的好手悄悄就位。
他们没强攻,按苏晏给的图纸,精准找到了库房顶部的通风气窗。
几块浸透了桐油和水的麻布被无声塞进去,堵了大半通风口,只留够火星窜进去的缝。
片刻后,库房里果然亮起一点幽幽绿光——那是用白磷和特殊材料混制的“冷火”,燃点低,光却能透窗纸。
五个伪装成杂役的东厂番子正手忙脚乱架起一面琉璃片,上面绘着两个人影交谈的剪影,准备把它投到正对宫道的窗纸上,伪造“苏晏与瑶光密会”的影像。
可磷灯刚一点燃,一丝火星溅起来,正好碰到通风口那块浸油的麻布。
“轰”一声轻响,麻布瞬间着了!
因为混了水,没立刻烧成明火,却冒出滚滚浓烟。
浓烟顺着通风道倒灌回库房,又从门窗缝里拼命挤出去,直冲夜空。
“走水了!西苑走水了!”
巡夜的禁军几乎在浓烟冒出的第一眼就发现了。
凄厉的铜锣声和喊叫声撕破了皇城的宁静。
那五个东厂番子顿时乱了阵脚,想跑,来不及了——被蜂拥而至的禁军堵在库房里,人赃并获。
锦衣卫连夜审讯,几人很快招了:幕后主使,直指司礼监少监——冯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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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早朝,朝堂上暗流涌动。
就在各方还在猜昨夜的事时,都给事中柳玿突然出班,联合另外三位言官,一起上晾《请严查影炉逆案疏》。
奏疏措辞激烈,直指宫廷近侍系统已成藏污纳垢之地,竟有人敢在宫中行巫蛊厌胜之术,构陷朝廷重臣,动摇国本。
请求陛下下旨,彻查司礼监及内廷十二监,肃清流毒。
这一击,又准又狠。
满朝文武都屏住呼吸,等龙椅上那位年轻皇帝的雷霆之怒。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皇帝只是平静地看完奏疏,罕见地没驳斥,反而用一种没情绪的语调下令:
“此事关乎社稷安危,不可不查。着锦衣卫会同稽核专案组共审此案,务必水落石出。”
此旨一出,朝野震动。
把司礼监的案子交给锦衣卫和苏晏的稽核司会审——
这等于把最利的刀,亲手递给清流一派,让他们去砍盘根错节的宦官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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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后,李崇文快步追上苏晏,脸上压不住钦佩和兴奋:
“好一招将计就计,借力打力!你不仅破了自家危局,还顺势把刀塞进柳玿他们手里。
冯烶完了,他一倒,司礼监必乱——咱们推新政的阻力,就了一半!”
苏晏却没露喜色,神情反而更凝重了。他缓步走着,轻声:
“冯烶……不过是被人推出来试火势的枯柴。真正那个手握火炉的人,此刻还在高处,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火跳舞。”
他着,从袖中取出张折得极的密报,递给李崇文。
百眼网刚传来的消息:昨夜丑时,就在乙字库乱成一团时,乾清宫偏殿秘密召见了一位早已告老还乡的内官。
此人身份特殊——曾是十二年前那场几乎颠覆朝局的“沧澜之盟”案的随笔记录官。
李崇文的脸色,瞬间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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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苏晏回到值房。
没点灯,只燃了炷清雅的檀香。
月光透过窗格,洒在他面前书案上。案上摊着两份名单。
一份,是百眼网连夜梳理的——所有和“影炉计划”或明或暗有牵连的人。
另一份,是他亲自拟的——第一批明确表态支持《宪纲草案》的官员。
他的目光在两张名单间来回移动,最后,停在同一个名字上。
那是个中层文官,曾在苏晏当年翻案时出过力,算有恩。
可“影炉”案调查发现,他近期收过某亲王府的大笔贿赂,虽没直接参与,却为冯烶的某些行动行了方便。
苏晏提起朱笔,悬在那名字上方。
笔尖微微发颤。
这支笔,能轻易划掉一个饶前程,甚至性命。
他可以为了大局,为了新政的纯粹,毫不犹豫地把这人剔掉。
可脑海里,却浮出当年那容上关键证据时,眼里的那份热忱和正气。
闭眼良久,苏晏终究没划下那一笔。
他深吸口气,在那名字旁边,写了行字:
“留名三日,观其自省。”
他给了那人三时间。
也给了自己心里那点不肯弃的微光,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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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些,他起身推开窗。
一股夹着水汽的凉风扑在脸上。
远处,乾清宫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在沉沉的夜色里,像座被黑暗汪洋围住的孤岛,倔强又孤独地亮着。
更鼓声又响了。三更已过,四更将至。
这偌大的下,好像没人睡着。
他低声自语,像在对夜色倾诉,也像在告诫自己:
“火可以灭,影可以藏。可有些东西……一旦烧起来了,就再也捂不住了。”
话音刚落,窗外,第一缕极淡的晨雾正从宫墙角落、从太液池水面、从沉睡的殿宇檐角,悄悄漫开。
无声无息,无孔不入。
迅速罩住了整座紫禁城。
像一张正在慢慢收紧的、无边无际的巨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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