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碰到宣纸的刹那,苏晏觉得整个值房的空气都冻住了。
他写的不是字,是在编一张网——一张能网住整个大胤官僚体系的网。
李崇文站在旁边,看着墨点落成“五柱八纲”,脸色从凝重变成惊骇。
当苏晏的笔在“凡基金争议,可提请‘三老会议’仲裁”那条上停顿时,李崇文终于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退役将领、科道官员、民间老人——这“三老”一立,几乎把军、官、民三边的潜在势力全兜进来了。
他压低声音,嗓子都颤了:“苏先生,这哪是军制章程……这是分权的口子!‘三老会议’一旦成了,就像古时候的‘冢宰议政’——把皇权往哪儿搁?陛下……陛下能容吗?”
苏晏放下笔,手指轻轻抚过砚台冰凉的边。
砚池里的墨像深潭,映不出他表情,只有嘴角那点淡淡的笑。
“所以,”他抬起眼,目光像能穿透墙壁,看到龙椅上那个孤家寡人。
“他现在看不懂。他只会看见‘五柱八纲’解了他的急,军饷有着落了。等他终于明白‘三老会议’什么意思的时候……”
苏晏顿了顿,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
“那时候,一切早成了动不聊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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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瑶光借着整理旧档案的名头,在故纸堆里翻找她的武器。
她目标很明确——洪武朝的《六科封驳录》。
昏黄烛光下,手指拂过一卷卷发脆的旧纸。终于,一段记载跳进眼里:
“永昌三年,户部匿报边饷,致军心浮动。六科给事中联署封还诏书,直陈其弊。帝览之,三日未出宫门,后纳谏,下罪己诏。”
找到了。
瑶光心猛地一跳。
这就是她要的先例——臣子成功驳回皇帝旨意的先例。
她没声张,只让心腹宫婢把这段一字不差抄了十遍。
墨迹干透,仔细卷好,分别塞进素色锦囊。
几后,京里几位尚书房大学士的府上,夫人们赏花喝茶时,都“不经意”收到了宫里故交的“礼物”。
风,就这么悄无声息,吹进了翰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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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素来敢话的年轻编修,在一次经筵日讲后的私下议论里,忽然高声引用“永昌三年六科封驳”案,了句石破惊的话:
“古有封驳之权,是为匡正君过。如今苏顾问虽无官职,可他谋的都是国事。若他的策有偏,我们自然可议;
若他的策对,而上意或有误——那顾问之言,也该有封驳之实,方能安社稷!”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
迅速传遍官场,内阁震动了。
首辅张居正连夜进宫面圣。
他心里清楚:要是这法成立,苏晏这个白身,理论上就能拦皇帝的诏令——这是对皇权多大的挑战!
张居正跪在御前,痛心疾首:“祖制不可轻启,慈歪风必须严惩!”
烛火摇曳,御座上的皇帝却只冷冷看着他,反问:
“歪风?那依你看,苏晏做的事,哪件在祖制里了?他要钱,朕给不了;
他要改制,你们这帮老臣只会不校现在有人想了法子,你们又搬祖制来压?”
皇帝声音里压着火:
“朕倒要看看——他这不在祖制里的法子,能不能给朕变出钱来!”
张居正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伏地告退,心里一片冰凉。
他明白了:皇帝对旧体系失望透了。这失望,给了苏晏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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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后,柳玿奉旨参与章程最终审议。
他本以为顺利,可拿到兵部递来的最终版本时,气得手直抖。
章程核心“五柱”里,最关键的“军民共监”和“审计轮换”两条——被悄无声息地删了。
没了监督和审计,这基金不过是换了个名目,把钱从户部挪到兵部,最后照样烂掉。
他当场拂袖就走,一句解释都懒得听,策马直奔城南义学,找到了正在教孩子的苏晏。
“你早知道他们会这样!”柳玿把删改后的章程“啪”地拍在桌上,笔墨纸砚震得乱跳。他压着嗓子低吼:
“兵部那些蠹虫,司礼监那些阉人,怎么可能让人从他们嘴边夺食!你为什么不留后手?就任他们糟蹋你的心血?!”
苏晏让孩子们先自己温书,这才缓缓抬头。
脸上没有意外,也没有愤怒。
他没答,反而平静地问:
“要是我现在告诉你——兵部左侍郎王宏,昨夜三更一个人去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私宅……你会怎么做?”
“上疏弹劾!”柳玿想都没想,“勾连内官,干预军政,这是大罪!”
苏晏摇了摇头,笑了。那笑里有点怜悯,也有锐利:
“错了。你这么干,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更警惕,联手把这章程彻底掐死在摇篮里。”
他凑近些,声音低得像耳语,字字却重:
“我们现在要的,不是赢一场仗。是要让他们自己——亲手把那部真的章程,变成他们唯一活命的出路。这份假章程过得越快,他们离死路就越近。”
柳玿怔在原地,看着苏晏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觉得心里发冷。
他明白了:苏晏下的,是一盘他根本看不透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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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的齿轮开始转了。
北疆的高秉烛收到苏晏密信。他没犹豫,立刻联络了几个还忠心的边镇旧部。
一封字迹潦草、火漆半融的“八百里加急”军情,被伪造成从黑水河前线发出,经驿道快马,像道催命符递进了兵部。
军报上赫然写着:
“瓦剌先锋已渡黑水河,虽只三千,其势汹汹。我部粮草不济,兵甲残破,恐难抵挡。望朝廷速发援军、军资!”
兵部尚书接到军报,手都在抖。
瓦剌南侵——大的事!
他不敢耽搁,也来不及核实真假,仓促调兵遣将,拟增援方案。
可调兵令下到户部要开拔银时,户部尚书两手一摊:国库早空了,连官员俸禄都快发不出,哪来几十万两紧急军饷?
消息传进宫,皇帝雷霆震怒。
他在朝堂上摔了奏折,指着底下噤若寒蝉的大臣吼:
“朕养你们何用!边关告急,国库没钱——是要朕御驾亲征,用血填黑水河吗?!
给你们三!三内必须解决军资!不然,统统给朕滚回家!”
朝堂一片死寂。
这时,柳玿出列,神情肃穆:
“陛下,臣有一议。事急从权,眼下国库空虚,常规调度已无望。
不如……试行苏顾问所拟《武备基金章程》,先从皇室内帑、勋贵捐输里筹二十万两应急,或可解燃眉之急。”
这话一出,几个阁臣本能想反对。
可“瓦剌南侵”的军情像把刀悬在每人头顶——这时候谁敢“不”,谁就是置国家安危于不鼓罪人。
张居正脸铁青,权衡再三,终于艰涩开口:
“……或可,暂行三个月,以观后效。”
“暂斜两个字,是他们最后的挣扎。
皇帝早被逼到绝路,立刻拍板:
“准!就依柳玿所言!《武备基金章程》即刻试行,所有调度事宜——由苏晏全权主持!”
圣旨一下,满朝文武,神色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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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城南义学地窖,烛火通明。
苏晏的核心人马全到了。高秉烛也已秘密返京,站在人群里。
气氛肃穆,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晏站在长案前,郑重取出一幅黄绫裹的卷轴,慢慢铺开。
不是圣旨。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楷。
借烛光,众人看清了卷轴开头的几个大字!
《大胤宪纲构想初稿》。
核心条款——从权力制衡到预算监督,从民权到军队国家化——赫然和今通过的《武备基金章程》里“五柱八纲”精神呼应。
可格局之宏大、用心之深远,远不是一份军费章程能比的。
苏晏环视众人,目光如炬:
“诸位,今我们拿到的不是权力——是一次试验的机会。
朝廷给了三个月。三个月后,若基金运转有序,北疆军情得解,百姓得了实惠,将士拿回了尊严……”
他顿了顿:
“那么,‘宪纲’这两个字——就不再是纸上谈兵的空梦。”
话音未落,地窖狭的窗外,忽然传来“噗”一声轻响。
接着是瓦片滑落的细碎声。
一只信鸽挣扎着跌在屋檐上,随即滚落下来,“啪”地摔在窗外。
它一只脚上,绑着截烧得焦黑的布条。
高秉烛一步上前,抓起信鸽,解下布条递给苏晏。
布条上,用血和灰烬混成的污迹,勉强能认出两个字:
“影炉”。
苏晏盯着那两个字,瞳孔骤缩。
良久,他把那半截布条,慢慢扔进面前的火盆。
火苗“腾”地窜起,吞了布条,也映着他眼里深不见底的寒光。
“他们终于动手了……”他轻声,像在自言自语:
“比我算的,早了整整七。”
火在他眼前跳,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整个地窖的空气,仿佛都在这无声的烧灼里,变得滚烫而危险。
夜更深了。
值房里,烛火轻微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楚。
终于,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几乎像用尺子量过,正朝着这间刚见证了大秘密的屋子,一步步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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