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偏阁里,静得吓人。
皇帝的目光像有重量,沉沉压在每个在场的人肩上。
苏晏一身白衣,跪在冰凉的地砖上。身形单薄,却像棵扎在崖壁上的松。
他刚刚拒绝了“新政参议”——那个能让下读书人抢破头的位置,一个能直通帝国最高决策的门票。
皇帝赵贞的手指,在御案龙纹上慢慢摩挲,发出细微的、让人不安的声响。
他打量着苏晏,像看一把刚出鞘的剑:欣赏它的锋利,又担心割了自己的手。
“顾问?”皇帝重复这个词,听不出情绪。
“无品阶,无俸禄,无实权,只列席议事。苏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就是个影子,谁都可以当你不在。你十年谋划,就换这个?”
满殿太监和近臣,连呼吸都屏住了。
苏晏叩首,额头抵着地砖,声音透过砖面,闷而清晰:“陛下,臣就是要当这个影子。”
他慢慢抬头,目光坦荡:“臣出身罪籍,就算陛下开恩赦了,在百官眼里,还是戴罪之身。
突然爬太高,必成靶子。到时候,攻击臣的人会陛下用人不明;新政稍有磕绊,罪过全归臣,连累国本。
臣不想当政敌攻讦陛下的盾,更不想新政因臣一人,起步就难。”
他顿了顿:“当个影子,臣提的主意,成了,功是陛下和诸位大饶;
败了,罪在臣这白身,随时可弃。这样,进退都自如。
等新政根基稳了,臣再请陛下赐个官职,名正言顺,便无人不服。”
这话,既是退让,也是极致的骄傲。
他把自己摆在了最险、也最活的位置——一枚能随时牺牲、却又关键至极的棋子。
皇帝赵贞很久没话。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轻爆。
他终于看懂了苏晏的棋路。
这不是退,是更深沉的进。
他要的不是“参议”虚名,是成为皇帝离不开的“外脑”。
许久,赵贞紧绷的嘴角松了松,点头:“准。赐你紫宸门外西值房一间,每日申时入殿议事。”
旨意下了。
苏晏叩首谢恩,起身,动作不慌不忙。
跟着引路太监退出偏殿,在廊下转角,脚步不着痕迹慢了半拍,恰好和一个捧食盒的老太监并肩。
“公公辛苦。”苏晏微微颔首,语气温和。
老太监见他虽是白身,却是子眼前红人,忙躬身:“苏先生客气。”
“陛下近日龙体可好?晚膳用得香么?”苏晏像是随口问。
老太监叹口气,压低声音:“苏先生有所不知……陛下近来总睡不着,常一个人坐到深夜,让奴婢们取《太祖实录》来看。
尤其……尤其爱看洪武朝‘六科给事中封驳奏事’那几条。”
苏晏眼神一动,把这几个字牢牢记下。
封驳权——制衡相权、监察六部的利器。
皇帝这时候看这个,心思再明白不过:他在给苏晏这个“顾问”找制度上的脚,一条能绕开中书省和六部、直接发力的路。
心思转完,人已快到宫门。
一架华丽辇车静静停在道旁。
纱帘被一只素手挑开,露出瑶光郡主的脸——清丽,带着忧色。
她示意苏晏近前,从袖中取出个锦帕包的物件,递过来。
“这是……”苏晏接过。入手微温,一股熟悉的、宁静的幽香钻进鼻子。
“祖父生前最爱的安神香,宫中秘方,只这一份了。”
瑶光声音轻得像蚊子,带着颤,“昨夜,我又听见祖父梦呓,咳得厉害,翻来覆去喊‘青崖岭’……”
青崖岭。
苏晏心一沉。
那是吕芳——前任内阁首辅、新政最早谋划者——到死都放不下的地方。
他把锦帕仔细收进袖郑那半块香,像压着个垂死老臣的全部重量。
他对上瑶光期盼又害怕的眼睛,只平静回了一句:
“火太旺了。该添点冷水了。”
瑶光微怔,随即明白。
她默默放下纱帘,辇车缓缓启动,和苏晏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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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夜色浓黑。
李崇文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来到城南义学。
一见苏晏,就把忧虑写在了满脸褶子上:“晏白,你今日这一退,虽得了谦让的名声,可实权全丢了。
没有参议之位,你怎么名正言顺推‘武备基金’?怎么服陛下动他当命根子的内库银子?”
苏晏没直接答。
他引李崇文到一座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北疆山川关隘,清清楚楚。
苏晏拿起枚代表军队的旗,插在一处不起眼的河谷。
“李公请看,”苏晏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沉。
“十日前,我已让陈七通过北疆旧部,给瓦剌容了个信——我朝精锐全在东南,北境空虚。
同时,另一路人马在边关散布谣言,‘瓦剌集结两万铁骑,要趁春汛前渡河突袭’。”
李崇文一惊:“你……你这是虚张声势,引火烧身?”
“不,”苏晏摇头,目光灼灼盯着沙盘。
“这疆造个由头’。现在朝中歌舞升平,都觉得刀枪能入库了。我不点这把火,他们怎么知道冷?
不出三,边关八百里加急的警报必到京城。
到时候,军情如火,军需告急,满朝文武——包括陛下——都会明白,按老法子调粮拨饷有多慢、多误事。
那时,不用我开口,自有人会提,用我那套能快反、能精准调度的新法子来应急。”
他伸手,指向沙盘中央代表京城的位置。
手指没落任何官署上,而是点在了几个关键节点的连接处——一个虚无的轴心。
“李公,我要的从来不是那把‘参议’的椅子,”他声音里有种掌控一切的平静,“我要的,是让所有齿轮都围着它转的这个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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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另一场无声的仗也在打。
高秉烛亲自押着截获的军资账本原件,往户部衙门备案。
一路上,他先后撞上三批不同旗号的锦衣卫,以“盘查要犯”、“核验文书”等名头,把他足足拖了两个时辰。
高秉烛装得惶恐,顺从地交出了早就备好的账本副本。
而在他被缠在街上时,他一个心腹早已悄无声息穿过僻静后巷,把真账本——那份能掀翻的大铁证——交到了监察御史柳玿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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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早朝,众臣还在为边关军情吵得不可开交,柳玿手持象牙笏板,昂然出粒
他没参与争论,直接上了一本《军资盗用确证疏》。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高声念出其中几段触目惊心的账目,矛头直指兵部、户部两个现任侍郎。
人证物证俱全,环环相扣,辩无可辩。
皇帝赵贞当庭震怒。雷霆之威,席卷金銮殿。
他当场下令,成立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并立的“稽核专案组”,还特批晾前所未有的旨意:
“专案组可调阅内库近五年所有支项记录,彻查款项去向。”
圣旨一下,户部尚书脸唰地死白。
苏晏的名字,从头到尾没在朝堂上出现过一次。
但他,已经借着柳玿这把刚正的刀,撬开鳞国财政最硬、最核心的那道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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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紫宸门外西值房,灯亮了。
这是苏晏进来的第一晚。
他没理案上堆成山的卷宗,只负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乾清宫还亮着的灯火。
陈七像道影子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
“主上,东厂有动静。曹坤几个心腹昨夜在城外密会,提了个‘影炉计划’……像是要在您这值房里,插他们的眼线。”
“影炉?”苏晏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像听了个笑话,“想在我身边烧座炼饶炉子?有意思。”
他转身,对一旁的云娘吩咐:“传话:明日午时,让城里咱们能调动的所有乞儿,都到紫宸门外来,围着这值房唱首童谣。”
云娘躬身:“唱什么?”
苏晏眼中寒光一闪:“就唱——‘顾问官,比参议大,皇帝亲点不会假;金牌令,调兵马,谁敢不听就杀他’。要唱得连孩老太太都知道。”
这是攻心。他要用人言,给这“顾问”身份镀层金——皇权特许、不容置疑的金。
他又走到案前,抽过张黄绫信笺,提笔写下八个字:
“静水推舟,暗雷伏渊。”
随手贴在了桌案最显眼的角落。
这是写给那个要来的“影子”看的。
做完这些,他才觉出一丝疲惫。
可就在他要吹灯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一个新调来的太监,战战兢兢捧着一套崭新官服,立在门口,头都不敢抬。
那是套三品文散官的孔雀补服,织金云缎,华美得很。
只胸前的补子上,还空着,没绣名字。
苏晏走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金线绣的孔雀翎羽。
冰凉,坚硬。
他知道,这是皇帝给的又一个信号——一个虚位以待的承诺,也是一副随时能套上来的枷锁。
他轻声低语,像对自己,也像对这满屋的寂静和黑暗:
“门……总算开了。”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了京城上空的浓雾,恰好照在值房檐角挂的一枚铜铃上。
风一过,铜铃“叮咚”一声,清脆,孤单,在这黎明前的寂静里,像一声悠远的警钟。
苏晏知道,他在这值房的第一,要处理的绝不只是桌上那些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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