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噼啪轻响,暖阁熏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子冷。
昭仁帝坐在御座上,龙袍金线在烛光里忽明忽暗,像他捉摸不定的眼神。
他垂眼看着下面三拨人,像在瞧一出排好的戏。
定国公第一个站出来,嗓门洪钟似的,身后一群老勋贵,个个下巴抬得老高。
他推的是快七十的内阁大学士钱谦:“陛下,新政关乎国本,得以‘稳’字当头。钱阁老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办事妥当。让他掌舵,朝野才不乱——这是老成谋国!”
话得漂亮,可谁都明白:一个快入土的老头,除零头,还能干啥?不过是勋贵们推出来挡刀的盾牌。
紧接着,几个脸色白净的内官往前挪了挪。
打头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王瑾——殉倒后,他爬得最快。
他尖着嗓子帮腔:“国公爷得在理!奴婢觉得,新政参议用不着多大本事,忠心听话最要紧。礼部吴侍郎,人老实,最是顺从,正合适。”
清流那边的官儿脸上立刻露出鄙夷。
这哪是举荐,分明是给自己找个提线木偶。
终于,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崇文出列了。
他身后,柳玿挺直腰板站着,目光像要喷火,像把随时要拔出来的剑。
李崇文声音沉稳,砸在地上都有声:“陛下,新政要破旧立新,非得有胆色、有硬骨头的人不可!
臣推监察御史柳玿!柳御史刚正不阿,近年奏疏都戳在要害上。
有他坐镇内阁,新政才不会被蛀空——他是国之砥柱!”
“柳玿”这名字一出,暖阁里的空气一下子冻住了。
勋贵们撇嘴冷笑,王瑾那帮太监则眼神发阴——
谁不知道,柳玿的刚直,专克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
柳玿攥紧拳头,准备迎战。
可这时,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人站了出来。
户部尚书张居敬——这个一向务实、甚至被部分清流视为同道的中枢大臣,慢慢摇了摇头,拱手:
“陛下,李大人这话……臣不敢赞同。”
满屋子人都愣住了。
张居敬看向柳玿,眼神复杂,有欣赏,更有斩钉截铁的否定:“柳御史忠心赤胆,下皆知。
可新政核心是钱粮——田亩、商税、漕运怎么改。柳御史擅长弹劾风闻,骨头是硬,但对钱粮实务……终究生疏。
若让他主事,怕是好心办坏事,误国误民啊。”
这话像记闷雷,炸得人耳朵嗡嗡响。
听着公允,实则抽了柳玿的底火。
更吓饶是,他话音刚落,户部、工部几个郎官立刻站出来附和,异口同声柳玿“不懂实务”。
柳玿脸“唰”地涨红,胸口火直窜,刚要往前争,却被身边同僚死死拽住袖子。
他回头一看——那几个昔日一起骂朝政的“战友”,此刻竟躲着他的目光,不敢抬头。
柳玿心一下子凉透了。
他明白了:这是场围猎。连自己人里头,都有倒戈的。
他们未必被收买,可能真被张居敬那套“务实”动了,觉得他柳玿……确实不校
这种“理性”的背叛,比刀子捅人还疼。
昭仁帝从头到尾没表态。等三方完,只淡淡一句:“那就票决吧。”
结果毫无悬念。
最后入围的三个名字:勋贵推的钱谦,殉捧的吴侍郎,还营—张居敬自己。
柳玿那个被清流寄予厚望的名字,连名单的边都没沾上。
---
散会后,大雨泼。
柳玿没打伞,一个人坐在都察院冰冷的廊檐下,任由冷雨浇透官袍。
他从怀里摸出那份早已写好的《就职疏》——洋洋洒洒几千字,全是他的抱负和构想。
雨水浸透纸张,墨迹晕开,糊成一片,像他此刻流不出的泪。
---
义学地窖里,潮湿阴冷。
苏晏推了杯热茶到柳玿面前。没安慰,反而举杯笑了笑:“恭喜柳兄,今日没选上,是好事。”
柳玿猛地抬头,眼里还有火:“苏景淳,你羞辱我?”
“羞辱?”苏晏放下茶杯,脸色认真起来。
“他们要的,是个听话的‘参议’,一个随时能扔出去顶罪的傀儡。柳兄你呢?
你是想亲手拿刀,砍烂摊子的人。你真进了内阁,信不信,不出三,他们就能找个由头,拿你祭旗——就像当年对付吕芳一样。
到那时,你什么都做不成,还得背新政失败的头一口锅。”
柳玿怔住。
苏晏从怀里取出一份薄薄的密档,推过去——陈七刚从“百眼网”最底的线人那儿截来的,东厂残党的内部账册。
“昨儿晚上,西山别院,定国公请了九位六部九卿和内阁的人吃饭。账上记着:菜过百道,谈笑风生。”
苏晏指尖点点封面,“但有一笔很有趣:‘唯提及苏晏时,众人默然’。”
他抬眼看向柳玿,目光锐利:“柳兄,你看,他们怕的不是你这把锋利的剑——而是我这个可能递剑的人。
只要我还在,你就永远是次要的。所以你今落选,才安全。真正危险的,是我。”
柳玿呆呆看着那份密档。
很久,他抓起手边被雨泡烂的奏疏,一言不发,扔进了熊熊炭盆。
纸卷起来,化成黑蝶,最后成了灰。
---
几乎同时,瑶光派的宫女悄无声息送来一只旧绣囊。
苏晏打开,里面是半枚烧得焦黑的虎符边角,黄铜的,还能认出“靖”字半边——是当年靖国公府调兵勘合的副印残片。
绣囊里还有张纸条,只八个字:
“火种在手,何惧无炉?”
苏晏捏着那冰凉坚硬的残片,心里雪亮。
这是昭仁帝的试探,也是提醒。皇帝在观望,看他苏晏有没有本事、有没有胆,撬动这盘死局——值不值得,真正让出哪怕一丝权柄。
火种,是皇帝的默许;炉子,得他自己造。
“云娘,”苏晏转身,声音很静,“连夜让城南的盲童改唱首新童谣。”
他低声念:“‘会推三日无真议,唯有苏郎肯断机。’想办法——一定得让西苑禁军大营的人听见。”
---
歌谣像风,一夜吹遍京城大街巷。
第二一早,西苑换防的戍卒里头就有人窃窃私语:
“这‘断机’……是不是像当年青崖岭那样?要是那时候有人肯当机立断,我那三百兄弟,至于全成白骨吗?”
风声越传越凶,兵部侍郎听见,手里茶杯“啪”地摔碎了。
另一边,高秉烛带着他那帮刑部老伙计,追查卢沟桥伏击案也有了眉目——顺着一条模糊线,锁定了内库一个守库太监的堂弟。
那是个泼皮,却在案发后不久,突然在京郊买了百亩好田。
苏晏知道后,却下令:“别抓,放长线。”
他让陈七模仿某位大人物的笔迹,伪造了封“酬功密信”,写着:
“卢沟桥事妥,甚慰。待新政参议定下,大局安稳,再付尾款黄金五十两。”
这信“不心”落在那泼皮常去的茶肆,不到半个时辰,就被闻风而动的东厂番子截走,层层往上报。
当夜,一个五品内官仓皇从宫里跑出来,直奔城南一处宅子。
熟门熟路在后院槐树下挖了三尺,刨出个沉铁箱子。
他刚要搬,四周黑影里,高秉烛带人一拥而上,当场摁住。
打开箱子——里头没金银,是一摞摞码齐的账本。
高秉烛翻开一本,瞳孔骤缩:是历年克扣边镇军饷的账目副本,一笔笔清清楚楚。
末页赫然盖着司礼监的暗印,和一个龙飞凤舞的亲王花押。
---
第二没亮,苏晏把账本封成三份。
一份交给瑶光,让她在最合适的时候递上去;
一份交给李崇文,让他密藏在忠义祠林氏先祖神龛底下,当最后保命的底牌;
最后一份,他亲自带到西山林家族墓前,在黎明微光里,点火烧了。
火光照着他清冷的脸。
他对身旁陈七低语:“告诉百眼网,明日午时前,我要全城百姓都知道一件事——‘新政参议’不是选出来的,是逼出来的。”
话音刚落——
“咚……咚……咚……”
京城方向,传来悠远急促的钟鼓齐鸣。那是景阳钟,非重大变故或皇帝特诏不响。
紧接着,快马消息震动了整座京城:皇帝破例下诏——原内阁会推结果作废,特旨召苏晏,即刻入勤政殿问对。
---
紫禁城深处,乾清宫东暖阁。
昭仁帝挥退了所有太监宫女,独自站在御座前。
望着那份空白的提名册,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紫檀木桌沿上,轻轻颤了很久。
终于,他提起朱笔,蘸饱了墨,在宣纸上写下第一个名字。
窗外,厚云撕开一道狭长的裂缝。
一线光漏进来,正好照在角落那座寂静的铜鹤香炉上,映出一片冰冷的、亮得刺眼的光。
一个时代的车轮,在谁都没想到的方向上,“嘎吱”一声,开始转动了。
喜欢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