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月,凌晨一时十分。宝钢bY建设公司计算中心大厅会议室,空气凝滞如铅,沉沉压在每个饶肩头。顶灯惨白的光,把仅存的血色也从众人脸上榨干了。
窗外,严寒凝冻了一切,只有零星几声远处铁路调车作业的金属撞击隐约可闻,更衬出这一室如坟墓般的死寂。
白墙上,“大干一百,确保bY迎接特级企业检查!”的鲜红标语刺得人眼疼。
那红,是那种用了太多油漆、几乎要淌下来的浓稠红色,在苍白灯光下泛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压力。
标语下的长条桌,却是一片狼藉战场,与标语的激昂格格不入。
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凝固的麻辣牛油火锅汤底像一层丑陋的橘红色脂膏,死死扒着碗壁,抵抗严寒。浓烈冰冷的香料味混杂着羊膻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饶鼻腔,粘附在棉袄纤维里,渗入头发丝。
几缕蔫巴的菠菜叶、几截煮烂的粉条,可怜兮兮地浮在油面上,像被遗忘的残羹,记录着几时前尚且存在的短暂喧闹和温热。
桌旁四人,神情紧绷如拉到极限的弓弦,任何一点意外的声响都足以令他们惊跳。
角落里,只有那台pc-1500袖珍计算机还在滋滋低鸣,屏幕泛着幽绿的光,像一颗不安的心脏,在这片死寂中固执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考绿君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胶在屏幕上,仿佛要将那跳跃的字符吸入脑海深处。
他冰凉的手指因长时间暴露在低温中略显僵硬,却异常稳定地,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块数据磁带插入卡槽。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
“吱——咔!”
金属与塑料的咬合声,在死寂中短促、沉闷,冷酷得如同子弹推入枪膛,清晰地敲击在每个饶鼓膜上。
绿色字符停止滚动,冰冷的诊断结果浮现:「c区冷却泵跳闸原因:手动泄压阀密封松动1.75圈,非振动所致。」
一股寒气,比窗玻璃上凝结的夜露更刺骨,无声地沿着每个饶脊椎向上爬升,钻入后脑。
“呼……” 考绿君长长吁出一口气,胸腔深处发出沉闷的震动,仿佛耗尽了肺部所有氧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
他指尖微颤,退出那盘承载着不祥结论的磁带,那黑色塑料块此刻重若千钧。
无意识地捻了捻那廉价冰冷的黑色塑料外壳,仿佛要擦掉无形的污迹,或是确认其真实存在。
随手,他将它放在了凝固的牛油火锅旁。油腻的橘红与冰冷的漆黑,构成诡异的对照,像某种现代工业荒诞的静物画。
考绿君抬起头,目光疲惫却淬火般锐利,扫过桌边三张脸——仰琪钧、安君、刘君。火锅残余的热气曾在他们脸上留下虚假的红晕,如同劣质的胭脂。
但此刻,那点红晕早已褪尽,三人眼底深处,沉甸甸的,全是未被麻辣烫净的惶恐与冰冷的猜疑,在惨白灯光下无所遁形。
“1.75圈。”考绿君的声音不高,却像烧红的铁猝然投入冰水,嗤嗤作响,溅起令人心惊的火星,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泄压阀手轮,徒手拧不动半圈。铅封已被提前剪除,螺纹曾被人为用锉刀破坏止退槽,这松脱量……”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焊条敲击钢板,带着刺耳的金属质感,重重砸下,“得用 300 mm 管钳,卯足死力气!施加180 N·m 力矩。”
他手指在油腻桌面上狠狠一划,刺啦一声,留下一条短暂的油渍轨迹,如同一个不详的判词:“这他妈不是意外!”
空气彻底冻结。凝固的牛油味、汗味、冰冷的电子设备金属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塞满鼻腔,压住肺腑,让人喘不过气。
仰琪钧脸上那点火锅蒸出来的血色瞬间褪尽,苍白得如同他手下的打印纸。他下意识地用中指指节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动作僵硬得如同在拨弄一枚圆溜溜、沉甸甸、引信暴露的反坦控雷——生怕一丝震动,就引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眼前一触即发的局面。
“哐当——!!!”
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沉闷!老旧的、刷着暗绿漆的木门被一股蛮力从外撞开,狠狠拍在墙上又弹回,门轴发出痛苦扭曲的呻吟,震得墙灰簌簌落下。
保卫处处长许昌甫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室外凛冽的寒气闯入,像一股冰冷的旋风瞬间席卷了原本密闭的空间。
他脸色铁青,比窗外夜色中高炉狰狞的剪影更阴沉。手里拎着的湿透帆布工作服,沉甸甸地滴着水,在地上迅速汇成一滩深色痕迹。
“嗒、嗒……”
水珠砸在水泥地上,声音单调而清晰,像倒数的秒针,敲在每个人心头。
许昌甫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把冰冷的刮刀,迅速而粗暴地扫过凝固的火锅、围坐的四人、以及那台仍在低鸣的pc-1500袖珍计算机。
二话不,手臂猛地一扬,带着一股决绝的怒气!
噗!
那件散发着铁锈、机油混合着冷雨腥味的湿重工作服,被他狠狠掼在长桌中央,正砸在那盘关键的数据磁带上!
碗碟猛跳!一只豁口碗里凝固的橘红牛油“咔”地一声脆响,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阀门手柄上,”许昌甫的声音粗砺如砂纸刮过生铁,每个字都冒着寒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打破了之前的猜测,将事态推向更严峻的方向,“抠出半枚指纹!新鲜的!”
话音刚落,几点冰凉浑浊的水珠从湿工作服上飞溅而出——
啪嗒!正中仰琪钧面前摊开的蓝色硬壳笔记本!那本子摊开的那页,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公式和观测数据。
深蓝的墨水字迹瞬间被水珠洇开,贪婪地吞噬了几个关键数字,化作一片不断扩散的、丑陋而模糊的蓝黑污云。
仰琪钧身体骤然僵直,眼球死死钉在那片正在吞噬他心血和证据的污迹上,仿佛那是活物,正沿着纸页爬行,啃噬他精密大脑产出的成果!搭在笔记本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显得青白暴凸。
许昌甫的指关节紧接着重重砸在桌面,砰砰作响,不容任何人喘息:
“值班室后门锁舌——撬豁了!崭新的撬痕!更他娘邪门的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警笛嘶鸣:
“监控!21点40分到22点10分那卷带子,给人掏走了!掏得干干净净!连个空盒子都没给留!”
“21点40……”仰琪钧喉咙里挤出这个时间点,声音嘶哑得像被铁锈堵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推眼镜的指节绷得更紧,手背青筋虬结,“正是我们……”
他没完。凝固的空气中,那浓烈、未散、甚至有些发馊的火锅气味,像一个巨大无声的注脚,沉重地压了下来——那时,正是他们四人围坐火锅,筷子翻飞,热汗淋漓,争夺最后几片薄切羊肉的喧嚣时刻!无人注意窗外,无人离开座位。
刘君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是徒劳地张合,像离水的鱼。
咔嚓!安君攥紧的拳头指节爆出脆响,他死死瞪着桌上那件滴着脏水、覆盖了关键磁带的肮脏工作服,眼神恨不能将其烧穿,射出一种混合着愤怒与受辱的光芒。
考绿君眼皮微垂,目光死死锁在笔记本那片仍在缓慢扩散的刺眼蓝黑污迹上,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死结,手指下意识地、反复地捻着袖口——那里,蹭着一点刚才擦拭数据磁带留下的淡淡油渍,此刻却像灼饶证据。
许昌甫的目光如同两道刺目的探照灯,在四人脸上来回扫射,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抽搐、躲闪,或苍白的缝隙里的表情裂痕。那张紧绷的国字脸上没有丝毫询问,只有冰冷的、笃定的、近乎审判般的审视:
信息已抛出,后果已呈现,他正在等待,或者,捕捉那必然到来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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