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人性:寒夜惊铃
电话铃在凌晨一点半骤然炸响,如同一把生锈的锥子,狠狠扎进考绿君浅薄的睡眠。
声音在这间位于宝钢月浦生活区、考绿君宿舍里回荡,显得格外尖利刺耳。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冬夜,只有远处高炉群隐隐泛红的轮廓,勾勒出钢铁巨兽沉睡的身影。
考绿君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单薄的棉被滑落在地,他没顾上捡,几乎是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上滚了下来,一步就蹿到靠墙摆放的墨绿色铁壳电话机旁。
宿舍窗玻璃上结着一层薄霜,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喂?”他抓起冰冷的听筒,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沙哑。线路另一端传来的啜泣和急促得语无伦次的呼吸声,让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考…考主任……” 是靳琳的声音,完全失了平时的冷静持重,抖得厉害,仿佛随时会被那头可怕的寂静吞噬,“是…是我……靳琳……”
恐惧顺着冰冷的电话线爬过来,缠绕住考绿君的心口。“靳院长?慢慢,怎么回事?”考绿君强迫自己的声音稳住,手指用力捏紧了听筒冰冷的塑料外壳。
“如嵩…王如嵩他……”靳琳那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像是在空旷的室外,“摔倒了!就在…在同济路和友谊路那个路口!他…他……”
“你在哪?擅怎么样?”考绿君的睡意一扫而光,思维迅速切换到运转模式,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腕上的老上海牌手表,秒针正稳稳地跳动。夜里的同济路友谊路口,那是钢厂通往生活区的一片施工地带,照明极差,常有未填平的坑洼。
“我不知道…太黑了…根本看不清…”靳琳的哭腔更重了,混杂着绝望,“他好像…动不了了…有痛…很痛的样子……”风在话筒里尖啸,淹没了她后面的话,只留下破碎的惊恐。
企管办计算中心的工程师王如嵩,四十出头却已是留美的计算机专家,企管办计算中心的顶梁柱。考绿君脑中立刻勾勒出路径地图——靳琳报出的那个路口,距离宝钢医院,仅有一公里多一点。而bY医院,按靳琳的逻辑她必须送去单位定点医院?那在二十多公里外的月浦!心脏像被冰冷的手攥紧,寒意在脊背上蔓延。
“靳院长,听我!”考绿君的声音斩钉截铁,盖过了线路里呼呼的风声,不留任何迟疑的空间,“别管别的,以最快速度,把人送去宝钢医院!立刻!马上!”
“可是…”靳琳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制度烙印下的本能犹豫,“他是bY职工,按…按规定,必须送我们bY医院!这制度……”
电话这头短暂的沉默里,考绿君几乎能听到命运分秒流逝的滴答声和僵化齿轮转动的刺耳摩擦。一股因制度愚蠢而生的灼热怒火猛地顶了上来,几乎要冲破喉咙。
“现在管不了什么…什么制度!”那怒火终于爆发,化作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低吼,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又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人命关!送到bY医院黄花菜都凉透了!你立刻去拦车!看见能动的车轮子就拦!钱不钱、报不报销的,通通不要管!出了任何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电话线仿佛也承受不住这重量,靳琳那边只剩下急促的喘气声和风噪。
考绿君深吸一口气,那冰冷浑浊的宿舍空气涌入肺叶,略微浇熄了怒焰,但紧迫感丝毫未减。“靳院长,清醒点!听我的!送宝钢医院!我这边立刻赶过来!”
不等靳琳再有任何言语,他“哐当”一声重重撂下听筒,声音在狭空间里震响。他飞快地扑向墙角的简易木衣柜,猛地拉开柜门。洗得发白、袖口和肩膀边缘都已磨出了毛茬的蓝涤卡工作服被迅速套上。衣服的冰凉触感透过薄薄的秋衣刺激着皮肤,提醒他所处的真实。
紧接着,他抓起床头柜上那个比烟盒大不了多少的黑色塑料方块——pc-1500袖珍计算机,熟练地塞进工作服上唯一的贴袋里。这习惯性的动作如同战士检查枪械,已经融入他的本能。完成这一切,他一把拉开紧闭的宿舍门。
凌晨冰冷刺骨的空气如同冰水,兜头泼了进来,瞬间卷走了屋内最后一点暖意。冬夜深沉,月浦生活区沉睡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零星几盏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稀疏的树木枝杈在地面上拖出鬼爪般的扭曲投影。他毫不犹豫地冲入这片寒冷的黑暗里。
找车!这是考绿君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月浦生活区此刻如同鬼域,别轿车,连个自行车轮子都难觅。他沿着宿舍楼前的干道快步奔跑,坚硬冰冷的水泥路面撞击着他的鞋底。远处钢厂方向,高炉沉闷的运行声和火车进站时的悠长汽笛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深夜唯一有生命力的背景音。高炉发出的红光映亮了半边,但只让近处的黑暗显得更加浓厚。偶尔有几个下零点班的工人骑着“二八杠”老式自行车,哼着调从他身边快速经过,消失在更深的夜色里,带起的冷风刮得脸颊生疼。
拐过一个路口,眼前终于出现了月浦唯一一个国营的“三产”杂货店,昏黄的灯泡透出脏污的窗玻璃。店门前那棵光秃秃的法桐树下,竟真的停了一辆后斗蒙着绿色帆布篷子的“东风”蓝皮货车。几个装卸工模样的人正聚在一旁抽烟闲聊,零星的红点在黑暗中明灭,交谈的笑语间夹着模糊的上海本地俚语。柴油发动机低低地轰鸣着,排气管在寒夜中喷出一股一股白色的烟柱。
考绿君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车边。烟雾缭绕中,驾驶门敞开着,司机就靠坐在车座上打盹,一件沾满油污的棉袄扣子敞着。
“师傅!”考绿君对着驾驶室开口,声音因寒冷和奔跑而有些喘,“十万火急!送我去宝钢医院!有人急救!”
那司机被惊醒,睡眼惺忪地转过头。看到考绿君身上那身沾着几点油渍的蓝色工装和他眼中无法伪装的焦灼,司机原本被打扰的怒色消失了。
“快上车!”司机哑着嗓子立刻道,同时把敞开的棉袄猛地裹紧。考绿君“哗啦”一声拉开沉重的车门,带着一身寒气钻进了副驾驶位。狭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劣质烟草味、汗酸味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座椅的弹簧发出痛苦的呻吟。
司机狠狠地一把挂上挡,同时猛踩油门。货车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车头往前猛地一窜,卷起路面一层细沙,像匹被抽了鞭子的老马蹿了出去,驶出昏黄路灯的范围,一头扎进更浓的黑夜里。
车速在夜间的钢厂支路上根本提不起来。路面开裂颠簸,货车如同行驶在波浪之上。车窗外掠过厂区巨大设备模模糊糊的轮廓,冷却塔像蹲踞的怪兽般吞吐着白色水汽,铁轨在车灯的照射下反射出两道冰冷的寒光。
锅炉房的巨大黑影沉默地矗立。更远处,灯火通明的原料码头悬臂吊车犹如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江边,红光和绿点在黑暗中闪烁着。
粗重的引擎轰鸣声不绝于耳,偶尔有尖锐的汽笛划破夜空。
“宝钢医院?里头人要紧伐?”司机眯着眼盯着前方坑洼不平的路,沙哑地问了一句。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一段充满裂痕和凸起的水泥路面。
“非常要紧!”考绿君的声音紧绷,目光紧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我们计算中心的工程师。”手指无意识地插进劣卡工作服口袋里,碰到了pc-1500光滑的塑料外壳。
他摩挲着那的计算机,冰冷的塑料质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脑海里急速盘算着:二十二点三公里,如果保持三十迈的平均时速,加上红灯,最少也得四十分钟以上……快!还能再快些么?他的眉骨习惯性地蹙紧。
“晓得了!”司机喉咙里应了一声,再次狠狠踩下油门,发动机嘶吼着挣扎起来,卡车猛地颠簸了一下。
冷风夹杂着细微的煤粉颗粒和无形的粉尘,顽强地从车窗缝隙钻进来,扑在脸上像撒了把沙。
考绿君感到喉头发痒,肺部隐隐传来压抑的刺痛。烟尘过敏的体质让这熟悉的痛感瞬间唤醒了对环境的不适,他下意识地屏住了瞬间呼吸,随即又强迫自己深长地吸进几口污浊的空气,以保持大脑的清醒运转。
车子终于艰难地穿过一片低矮棚户区改造的岔道,进入比较靠近厂区中心地带的主干道。路灯相对密集起来,两排稀疏的白光如卫兵般在道路两侧延伸开去,投下模糊的光晕。
远远地,宝钢医院的奶黄色四层主楼轮廓在寒夜中显现出来。楼顶那几盏巨大、光线却显孱弱的照明灯,像几只疲惫的眼睛半睁着,勉强勾勒出主楼方正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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