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隆匠紧抿着薄唇,与蔺弘和邹金善,坐在这片象征着国际精英商业秩序的冷光里。对面是hK公司亚洲区首席代表施密特和一位西装如刀裁、表情如花岗岩的欧洲总包方律师。会谈室弥漫着一种消毒水般的冰冷,混着顶级雪茄若即若离的幽微香气,形成无形的刀锋,悬在每个饶神经末梢上。
欧洲总包方律师指尖点零面前摊开的厚厚合同副本,发音清晰而冰冷,带着日耳曼金属般坚硬的共振:“请看,mr.章。第42页,第3歇—‘political movement’(政治性运动)。”他微微扬起下巴,向猎人展示猎获物的致命伤口,“这个术语。它在我们严谨的法律框架内,如同瑞士钟表发条盒里一粒尺寸不明的砂子。它的模糊边界,足以在……”他加重了语气,“任何形式的中断作业发生时——如罢工——让甲方(贵公司)得以全身而退,不承担任何赔偿义务。”他身体微微前倾,鹰隼般的目光锁定章隆匠,“我们要求对这一条款的适用性和边界进行即时澄清与再定义。”
翻译低声传达完毕。空气像凝固的混凝土。蔺弘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西装裤的布料。邹金善喉结滚动了一下。
章隆匠并未立刻翻译。他安静地看着对方律师,抬手缓缓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冰冷的光在镜片上极快地一闪而过,如无声地出鞘。然后,他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却从微张的唇中流泻出——
地道、纯正,带着柏林口音的德语。
“尊敬的律师先生,‘历史表述不当条款(politische beegung)’这个概念,在联邦欧洲总包方《基本法》(Grundgesetz)第9条有明确阐述,其核心在于‘为维护与促进劳动条件及经济条件’而形成的结社权利。”章隆匠语速不急不缓,每个音节都如冰冷的金属敲击,“贵方试图在双边商业合同中引用如此宽泛的国家宪法概念,并以之作为免除根本契约责任的万能盾牌?”
他稍作停顿,精准地捕捉到对方律师眼中闪过的一丝意外。显然,没人料到在这个东方工业基地会遇到能在母语法典上回击的对手。章隆匠迎着对方微变的视线,继续用那平稳锋利的柏林口音追击:“如果贵方执意将其做扩大解释,我方将被迫引用《联合国国际货物销售合同公约》(cISG)第7条——关于合同条款应依据诚实信用原则进行解释的规定——提请国际商事仲裁,要求严格限制该免责条款的适用范围!并将此视为恶意规避契约责任之行为!”最后一个重音落下,清晰的德语在寂静无声的会议室里敲出冰冷的回响。字字如刀。
西装革履的hK公司代表和律师的面色陡然凝固了。翻译僵在原地,半张着嘴,忘了话。会谈室内只剩下空气滤净器轻微的低鸣声。
这短暂的、因惊讶而生的空白成了最佳战机。章隆匠锐利的目光给了蔺弘一个信号。蔺弘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心头的狂跳,几乎在对方代表交换眼神之前,立刻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厚厚的新合同文本,动作干净利落地推到施密特面前。新纸张特有的油墨气味在冰冷空气中弥漫开来。
“施密特先生,”蔺弘用训练有素的职业英文清晰开口,“为节省您宝贵的时间,我们已根据国际通用商业风险界定原则,将该模糊术语‘历史表述不当条款’(political movement)替换为更加准确的‘不可抗力事件(Force majeure Events)’,并将具体定义精确限定为——”他指尖点着条款旁一份单独的附录清单,上面列出七项如地震、战争、瘟疫、政府禁令等,每一目都清晰界定边界,“我们双方都有选择:签下这份专业、明确的修订文本,”他停顿了一下,语速放缓,却字字千钧,“或者——立刻启动国际仲裁。请选择。”
施密特看着那打印精美、条分缕析的附录清单,又抬头看了看自己那位表情已然凝重,甚至有些困惑的法务专家。代表和律师极其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个眼神里,有算计的冰冷,有被人踩住尾巴的愠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精准预泞被以彼之矛还彼之盾的被动和惊异。沉默压顶。仿佛过去了漫长的几分钟(其实可能只有几十秒)。
最终,施密特轻轻吁了一口气,脸上那完美的商业微笑似乎重新凝聚了起来,但细微之处,似乎被磨掉了一些棱角。他缓缓伸手,拔开了自己的万宝龙钢笔——
笔尖划过厚实的合同纸页,墨水渗入纤维的声音几乎细微不可闻。章隆匠腰板挺得笔直,端坐在对方锐利目光的正前方,双手交叠置于桌上。没人能看到,他西装内衬后背上那片单薄的布料,早已在低温的室内,被奔涌而出的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他的脊梁骨上。
96米悬崖上,最致命的那道深渊,被这柄来自东方的德语法刀,硬生生劈开了一道求生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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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水冲锋号:第3·午12:08,工人生活区中心广场
正午时分,难得的晴日驱散了几日阴霾。工人们三三两两地从食堂出来,端着饭盆,有的坐在广场四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有的靠着光秃秃的梧桐树,趁着这间隙晒着宝贵的太阳。巨大的红砖食堂烟囱冒着淡淡的灰白色烟气。
突然,“滋啦——”一阵刺耳的电流噪声从广场四周挂着的几个大喇叭里响起,盖过了人声。
随后,周惠兰那熟悉的、带着点地方口音却无比洪亮的大嗓门被扩音器几倍放大,猛然撕裂了饭后的慵懒氛围:
“全体工人师傅们!注意啦!都把耳朵竖起来听好——”
广场上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吃饭的、聊的都停下了动作,抬头寻找声音来源。
现在有些人胡袄,这次升级预审,是领导在搞花架子、捞面子!我周惠兰今站在喇叭前头,就代表组织吼一声:放他娘的狗屁!
话语粗砺如石,瞬间撞入每个饶耳膜。食堂门口,一个捏着半个馒头的老师傅差点被噎住。
“升级不是为了领导的脸皮子!是为了啥?为了今、明大家伙的口袋里能揣着活钱!真真实实的票子!”她声音拔得更高,像要把喇叭顶破,“公司决定!预评审最终得分,一分!就值一百块钱!”
“嗡——!”广场上像炸开了马蜂窝。
“等等!还有!”周惠兰的声音再次压制了骚动,“一分一百块,奖!哪一分丢掉呢?罚!罚五十块!就这个规矩,童叟无欺!”
人群哗然中响起惊疑不定的嗡嗡声。
“那这些钱从哪来?大家伙怕我周大嗓子吹牛皮是不是?”周惠兰猛地一顿,似乎连喘气声都被话筒清晰放大,“钱从哪来?上不掉,地上不长!就是从咱们顶在头上的那把欧洲总包方人索赔的刀子里抢下来的!一百二十万美子!省下来的,就是咱们全体工人师傅的奖金!”她吼得声嘶力竭,“现在,就问一句:大家伙要不要这钱!敢不敢去挣这钱!敢不敢拼出这一百分!去他妈的二级!我们直接撞进国家一级门槛里去!”
短暂的、如真空般的寂静笼罩了广场。
紧接着——
“操!要啊!老子的加班费有着落了!”
“一百块一分!干!怕他个鸟!”
“跟欧洲总包方佬抢钱花!老子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
“冲了!冲那96分!给老周大嗓子涨涨底气!”
……
初时的惊愕迅速被狂热的浪潮吞没!巨大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汇涌、激荡,如山呼海啸,席卷了广场上空每一个被冷风和阳光占据的角落,震得大喇叭的金属网罩都在嗡嗡作响。那不仅仅是喊声,是积压在普通工人心底数月、被严苛要求和巨大压力压出的憋屈和不甘,骤然找到了一个宣泄而出的巨大豁口!
人潮沸腾如岩浆喷发。不知哪个角落猛地响起一声更加尖利的高亢吼叫:“为了周姐的汽水自由!兄弟们——冲啊!”
食堂角落,炉窑班班长老郝刚把自己剩下最后一口橘子汽水灌进喉咙。冰凉的、甜中带涩的液体骤然冲入食道。听到那声“汽水自由”,老汉浑浊的老眼猛地亮起一股几乎年轻了二十岁的炽烈光芒!他“哐当”一声把空玻璃瓶砸在水泥台阶上,瓶身碎裂成渣。
“喝西北风有个屁出息!要喝就喝他娘的橘子水!从早喝到黑!兄弟们!”老郝踩着玻璃碴跳上台阶,梗着脖子嘶吼,满面通红,举着拳头,“为了橘子水自由!为了汽水自由!96分不是个坑!是他娘的个金山缝!老子死也要把汽水钱抠出来!冲啊——!”声音冲破喧嚣,点燃了广场最后的引信。
成千上万名穿着各色油腻工装、疲惫却在这一刻被点燃的汉子们,爆发出的吼声震得生活区临时屋顶的铁皮都在嗡嗡作响。橘子汽水那廉价而熟悉的气味,竟在此刻升腾为一种近乎神圣的自由图腾!那些高大冰冷的设备,那些枯燥乏味的表格,在排山倒海的“冲啊!”声中,瞬间被赋予了最直白、最炽热的战斗意义。
“为了汽水!为了橘子水!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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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日·晨0:10,计算中心“风暴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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