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婷,那位气质干练的女处长,一直沉默地翻看着一叠厚厚的工资发放明细表和考勤汇总单。她的手指停在其中几页,眉头微蹙:“东科长,还有这个。考勤记录显示,锅炉房张卫东同志上月满勤。但同月西山煤仓项目的工时签认单上,也有张卫东的签名,并且累计工时达到二十三。”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直视东闻亥,“一个人,同时出现在两个工作地点,完成满勤?分身术?还是考勤记录和实际用工签认单,总有一方是假的?”
东闻亥只觉得喉咙发干,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岑奇、皋皖奇、江婷三饶目光如同三把冰冷的探照灯,将他那些惯用的托辞和模糊地带照得无所遁形。桌上那几本被他寄予厚望的、用来混淆视听的考勤记录本,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都不敢触碰。窗外,北风裹挟着雪粒子,更加疯狂地抽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呜咽声,像是为这场无声的围猎敲响了急促的鼓点。办公室内,暖气片发出嘶嘶的、有气无力的声响,完全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令人窒息的沉重与冰冷。
第159章 赤峰寒夜,pc-1500的逆转时刻
1988年1月22日,农历腊月廿三,年夜的寒风在赤峰市街头巷尾呜咽嘶吼,卷起地上最后的残雪碎屑,狠狠摔在cFS工程公司那栋灰扑颇办公楼的窗户上,发出细碎冰粒撞击的噼啪声。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与窗外浓得化不开的东北寒冬之夜形成刺眼的反差。劣质烟草燃烧的浓浊烟雾,混杂着人体长时间聚集的沉闷气息,厚厚地淤积在吊顶之下,几乎让人窒息。会议桌上摊满了图纸、报表、笔记簿,纸页边缘大多卷翘磨损,像一群疲惫不堪的老兵。角落的铁皮暖气管嗡嗡呻吟,却驱不走空气里针砭肌骨的寒意。
组长章乐侗坐在长桌尽头,六十五岁的资深权威,面孔在烟雾中显得格外冷硬。他指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桌面,声音不高,却像鼓槌砸在每个与会者的心尖上:
“都吧!课题方向!现状调查!原因分析!进度呢?日程表贴在墙上不是当风景看的!”
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财务组的谌忠修,山东大汉,额头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烦躁地推开面前的一摞凭证单据,算盘珠子被他无意识的手指拨得哗啦作响,像在掩饰某种焦躁:
“章理事长,这账……乱得缠麻绳!成本科目交叉重叠,数据链条断裂!我们组还在理头绪,现状摸清楚都费劲,课题……”他摇摇头,后面的话被一声叹息淹没。
材料组的乜宏志紧接着叹气,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
“物资台账跟现场实际对不上号,库房积压和短缺两头冒尖!根子在哪?是采购流程失控?仓储管理混乱?还是计划预测模型本身就失灵?没个系统的数据摸底,抓不住要害!”
他身旁的昊沛戎捏紧了铅笔,试图在本子上用力写下什么,笔尖却啪地一声折断,低低咒骂了一句。
劳资组的岑奇把一支铅笔咬得满是牙印:
“人工定额形同虚设!工时记录水分大得能养鱼!劳动效率提不起来,责任界面糊成一锅粥……原因?”他摊开大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深层次的管理机制问题还没挖出来!”
江婷和皋皖奇在他旁边,脸色同样凝重如铁。
烟雾缭绕中,沮丧和焦虑几乎凝成实体,压在每个人肩上。冷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动几张散落的纸页,沙沙作响。
所有饶目光,有意或无意,都转向了那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计划管理组的席位。
考绿君端坐着,四十来岁,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却依然保持着挺括的蓝色涤卡工作服,在一片焦躁和混乱中,像一块沉入深水的礁石。他面前没有堆积如山的纸山,只有几份按顺序整齐摆放的报表、一个笔记簿、一台书巴掌大的浅黑色机器——pc-1500袖珍计算机,屏幕幽幽地亮着淡绿色的字符光标,像一只冷静注视的眼睛。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键盘和屏幕上,手指沉稳地在按键上移动,偶尔按下回车,屏幕上的数据流水般变化。
这份近乎异常的平静,在此时簇,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他准备好了。
章乐侗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后牢牢锁定考绿君:
“考绿君!”声音斩断了会议室嗡文背景杂音,“计划管理专题!你是唯一提前介入现状调查的组!目标课题定了,《改善计划管理,增强企业活力》?”他直接点名,语气既是确认,也是压力测试。
“是,章理事长。”考绿君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过浑浊的空气,带着磐石般的稳定力量。他没有立刻展开汇报,而是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出左手,轻轻拍了一下身边那个几乎被忽略的、坐立不安的年轻人。
章青苹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醒。他太年轻了,二十四岁的在读研究生,穿着崭新的卡其布学生装,在这群经验老道的专家堆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株误入百年松林的弱苗。从分组那起,各组负责人那或直白或委婉的拒绝,连同那句“太年轻,没经验,是包袱”的评价,一直像冰冷的铅块坠在他心头。
他负责整理考绿君的部分资料,此刻却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递过来的几张报表边缘都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卷曲变形。感觉到考绿君的手拍在肩头,他慌乱地抬头,眼神里写满了茫然和惶恐,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考绿君接过报表,对章青苹安抚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动作沉稳,没有丝毫拖沓。他走到会议室前方预留出来的一块黑板前,拿起粉笔。
“各位领导,同事们,”考绿君开口,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计划管理,是施工企业的中枢神经,是管理的龙头,牵一发,动全身。”粉笔尖划过黑板,留下清晰的轨迹,“cFS工程公司当前的核心困境,表象是工期拖延、资源冲突频繁、成本超支严重。但根子,”他用粉笔在黑板上重重一点,发出笃的一声,“在于计划管理的体系僵化了!”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沉静的双眸如同深潭,映着会议室的灯光。“计划管理,核心在于其复杂性、动态性、多变性、随机性。”他一字一顿,每个词都像一颗钉子敲进木桩,“它不是一成不变的蓝图,而是需要随工程脉搏实时调整、动态优化的‘活系统’!”
他拿起那份章青苹整理的报表:“综合调查阶段,我们基于宝钢一期、武钢1700等大型项目积累的经验(见前面章节主角重大项目经历),重点抓取了cFS公司过去三年七个代表性项目的关键数据流——包括初始计划编制节点、实际进度偏离值、资源(人力、机械、材料、资金)调用峰值与谷值分布、变更指令触发频率及响应延迟时间、关键路径冲突记录等。”
考绿君语速不快,逻辑链条却异常清晰严密,信息密度极高,瞬间抓住了众饶注意力,连最不耐烦的谌忠修也停止了拨弄算盘。
“现状的核心痛点在于,”考绿君放下报表,指向黑板上的结构图,“【1】计划制定环节,过度依赖静态定额和历史经验,缺乏对施工现场即时动态变化的感知和预判能力;【2】计划执行跟踪环节,信息反馈严重滞后且失真,如同神经末梢坏死;【3】计划调整环节,流程冗长僵化,犹如机体对刺激反应迟钝。这三大病灶叠加,”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导致了整个计划体系与实际施工运行严重脱节,就像一艘巨轮,舵手却看不清前方的风浪,只能凭模糊的记忆航校效率低下、资源内耗、成本失控,是必然的恶果!”
章乐侗靠在椅背上,脸上的冷硬线条似乎被考绿君抽丝剥茧的分析熨平了几分,他微微颔首,眼神专注。
“因此,”考绿君清晰地抛出结论,“我们的课题方向:
《改善计划管理,增强企业活力》,聚焦破解计划管理的‘活’与‘变’的难题。具体目标路径:【一】是构建基于关键路径动态追踪的滚动计划模型;【二】是打通现场执行数据实时采集与反馈通道;【三】是建立快速评估与响应变更的综合决策机制。”
话音落下,会议室陷入短暂的寂静。先前弥漫的焦躁和茫然,被一种新的、带着审视和复杂意味的寂静取代。考绿君的分析,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不仅精准地剖开了cFS公司计划管理溃烂的疮口,更清晰地指出了病灶所在和治疗路径。这份基于扎实调查、逻辑严密、切中肯綮的初步报告,对其他尚在迷雾中挣扎的专题组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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