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被这股气势慑住，脸上的笑容彻底垮了下去，讪讪地应了一声，挪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背影显得有几分狼狈。
考绿君不再看他们，转向章青苹：
“青苹，记录关键节点：计划下达与实际执行的时间差、调度指令流转记录、异常情况（停工、变更、冲突）上报延迟数。”他语气清晰，如手术刀般精准，“对照季度报表，找出矛盾点。重点圈出材料供应异常项和时间。”
章青苹立刻埋下头，钢笔在纸上刷刷作响，刚才旁观邾培行爆发和李德全滑头的紧张感，神奇地转化成了具体指令下的专注。混乱复杂的现实，在这个瞬间被考绿君寥寥数语勾勒出清晰的脉络。他一边记录，一边快速翻找着计划台账和报表，眼睛迅速搜寻着考绿君提到的矛盾点——那个材料型号变更导致停工三的记录，果然在计划科的台账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待料”，而在季度报表的损失统计里，却轻描淡写地归入了“其他非生产性损耗”。
施工计划科办公室里，陷入一种压抑的忙碌。纸张翻动的声音、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邾培行压抑的低吼催促声交织在一起。窗外的北风变本加厉，卷着雪粒子疯狂扑打着玻璃，灰蒙蒙的光线在室内迅速暗淡下去。时间，在翻飞的纸页和渐渐亮起的日光灯光中飞快流逝。
与此同时，其他科室的战场，风暴同样在无声地席卷。
财务科（三楼东）：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照着几张苍白焦虑的脸。桌子上摊开的账本、凭证堆得像一座座山，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和霉味。
负责人呙静吾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就没干过，他不停地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拭着，赔着心对财务组负责人谌忠修解释：“谌处长，您看…不是我们不配合，实在是…年头久了，有些凭证…保管不善…”
颉斋兆，那位来自吉林一建的老会计师，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鹰隼般锐利。他枯瘦的手指捏着一份银行对榨副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桌上的账本摊开在他面前，其中几页明显被粗暴地撕掉了，留下参差不齐的毛边，像被啃噬过的伤口。他指着那刺眼的残缺处，声音低沉如同锈蚀的铁片刮过水泥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呙科长，银行流水金额，三笔，合计八万六千七百五十一块三毛八分。对榨有记录，收款方‘赤峰新兴建材供销公司’。这里，”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账本应收科目页那被撕掉的地方：“对应的应收账款明细呢？凭证呢？凭空飞了？”他抬起头，镜片后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呙静吾，“钱，付给了谁？货，到了哪里？账，对不上，凭证也不见了？这窟窿，是用什么填平的？”
“这个…这个…”呙静吾脸上一阵阵发青，嘴唇哆嗦着，求助般地看向旁边的副科长。副科长眼神躲闪，额头同样冒着汗，支支吾吾：“新兴…新兴建材…好像…好像去年…注销了？”
“注销？”颉斋兆嘴角向下撇出一个严厉的弧度，“注销了，这账就跟着一笔勾销了？债务关系凭一张营业执照注销通知就能抹干净？”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高，却震得桌上的凭证纸页簌簌抖动，“拿注销文件来！拿工商注销登记副本原件！拿注销清算报告！拿对方债权债务处理完毕的证明函！现在！立刻！马上！”
汪熙麓也沉着脸补充道：“还有同期其他几笔金额较大的应付账款凭证，编号连续中断的那些，统统调出来。核销依据是什么？审批流程在哪里？”他沉稳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呙静吾被两位老财务的目光钉在原地，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几乎要瘫软下去。
材料供应处仓库（厂区西北角）：
寒风卷着雪沫，像无数细的冰刀，刮过人裸露的皮肤。巨大的钢架结构仓库矗立在厂区西北角，铁皮大门被吹得哐当作响。里面空间高阔幽深，弥漫着钢铁、机油、尘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气味。高大的货架上堆放着各种规格的钢材、水泥、预制构件，影子在昏暗的白炽灯光下拖得老长，显得有些阴森。
材料组负责人乜宏志，这位来自冶金部的物资专家，眉头紧锁，像解不开的死结。他蹲在一堆码放得不甚齐整的螺纹钢旁边，伸出食指，用指甲在一根钢筋的螺纹凹槽里使劲刮了一下。一层暗红色、粉末状的铁锈簌簌落下。他捻了捻指尖的锈粉，又凑近闻了闻，一股浓重的土腥气混合着金属氧化的酸涩味冲入鼻腔。
材料处负责人仰雨臻佝偻着背站在旁边，愁容满面，不停地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声音干涩地辩解：“乜主任…这个…冬嘛，空气湿度大…露存放…难免有点浮锈…不影响使用的…”
“不影响使用？”章雨臻，那位北京来的女专家，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她拿起旁边一份库存标签卡，又对照着材料采购合同，眼神锐利如刀锋，“合同型号hRb400E，规格Φ25。标签卡上写的也是hRb400E，Φ25。”她放下标签卡，指着钢筋端头隐约可见的、压印模糊的钢号标识，“看清楚，这压的是hRb335！强度等级差着一大截！浮锈？”她冷笑一声，弯腰从货架底部抽出一捆明显更陈旧、锈蚀也更严重的钢筋，表面的铁锈已经结成片状，颜色深褐近黑，“这才是‘浮锈’？仰处长，你自己看看，这批货底层的锈蚀深度，指甲都抠得动！这是腐蚀！强度、延性打了多少折扣？用到主体结构上是什么后果？嗯？！”
仰雨臻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
吴沛戎，那位来自化工学院的教师，则拿着厚厚的材料出入库台账，手指在一串串数字上快速移动：“仰处长，去年八月采购入库Φ28螺纹钢，数量150吨。同期，三号宿舍楼工地领料记录累计…76吨。账载库存应余74吨。”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巨大的、堆得满满当当的钢材区域，“现在，我看到的Φ28螺纹钢，目测最多不超过40吨。余下的34吨，在哪？”他的声音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尺子，精准地量出了账目与现实之间那道可怕的鸿沟。
仰雨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比仓库外的风雪更刺骨。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一个穿着油腻棉大衣、眼神闪烁的仓管员。那仓管员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慌乱地低下头，仿佛要钻进地缝里去。
劳资科（二楼西）：
办公室暖气不足，空气里飘着一股陈年的纸张灰尘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息。墙上贴着几张早已褪色的劳动纪律宣传画和一张字迹模糊的科室人员去向牌。
劳资科长东闻亥，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头发乱得像鸟窝，坐在桌后，对着岑奇、皋皖奇、江婷三裙苦水，唾沫星子横飞：“…岑科长！皋工！江处！你们评评理！我们劳资科就是块万能膏药，哪里漏风哪里贴！工地上缺焊工了，一声吼，就得赶紧调人！这边机关后勤塞进来几个关系户点名要清闲岗，也得接着！上面压着工资总额不准超标，下面工人骂娘嫌工资低技术津贴少…我他妈就是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还有那些混日子的…”
岑奇身材高大，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爽利劲儿，但此刻眼神却异常严肃。他一边飞快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职工花名册，一边打断东闻亥的抱怨：“东科长，诉苦的话先放放。我问几个实在的：【一】你们现行的工资等级划分标准是什么？技术津贴、岗位津贴、野外\/高空补助的具体发放标准和依据文件给我看看。【二】”他拿出一份从计划科那边抄来的项目用工计划表，“这个月西山煤仓项目计划用工峰值145人。再看你们工资发放表上，‘西山煤仓项目’项下签字的工人数，上个月平均是178人，最高峰203人。多出来这几十号人，人从哪来？工资从哪出？”他手指用力点在发放表那一长串密密麻麻的签名栏上。
东闻亥脸色一僵，眼神飘忽起来：“这个…岑科长…工地工地用工情况复杂…临时调配…有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嘛…”他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下意识瞟向桌角那几本边缘磨得发亮的考勤记录本。
皋皖奇，那位来自宝钢bY建设公司的经济师师，此刻却像一把精准的卡尺，直接卡在了关键点上。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射出两道冷光：“东科长，计划赶变化，多出几十号人，工资总额是怎么‘变化’的？超额的工资款项，具体来源是哪笔科目？是挪用了其他项目的人工费？还是动用了备用金？审批流程在哪？”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敲在东闻亥紧绷的神经上，“另外，你提到的‘关系户’清闲岗，具体是哪些岗位？他们的岗位明书、定岗定编依据、实际工作量评估记录，麻烦一并提供。我们需要核对‘清席的标准是什么，以及是否匹配对应的薪酬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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